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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门神通仙术,将来回到家乡,一定要跟崔姓老人或是魏檗仔细询问一番,有哪些门道和讲究,又有哪些禁忌和约束。

裴钱继续问道:“是你家乡?神仙居住的地方吗?”

陈平安哑然失笑,摇摇头:“不是我家乡,也不是什么仙境。”

裴钱见他不愿多说的样子,也就不再刨根问底,抬起双手揉了揉眼睛。

陈平安问道:“怎么了?”

裴钱扬起脑袋,灿烂一笑:“总觉得怪怪的,可是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方才还在曹晴朗家里打扫院子呢,咻一下就跑到这里来了。”

陈平安瞥了她一眼,她立即改口:“是打扫完院子,坐板凳上嗑瓜子哩。”

两人走出二十余里,裴钱已经累得气喘如牛,皱着脸苦兮兮,说脚底磨出泡来了。

陈平安在一座驿站旁租赁了一辆马车,谈妥了价格,约好在北晋的边境郡城停马,大概两天路程。

桐叶洲的北晋跟藕花福地的北晋大不相同,久无战事,无论是驿路管理还是通关文牒都很宽松,只要兜里有银子,哪怕不是官员,都可以下榻驿馆。

裴钱是第一次坐马车,感觉十分新鲜,坐在车厢里晃晃荡荡,十分惬意,时不时就掀起车帘子望向外边的风景。

入秋之后,官路不远处经常能够看到一片片金灿灿的柿子树林,看得她直流口水,恨不得让陈平安要那车夫赶紧停下马车,让她去偷个十斤八斤回来。

陈平安趁着她往外张望的间隙,取出那四幅画卷,发现轴头都不一样。

一幅是防虫的紫檀木,一幅白玉,还有两幅材质不明,画卷四人栩栩如生。

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是寻常的皇帝挂像坐姿,身穿金色龙袍,但是身材并不算魁梧,反而有些瘦小,加上龙袍宽松,就显得有些不搭;飞升失败的隋右边是负剑之姿,英姿飒爽,画中人如与看画人对视;魔教魁首卢白象披挂鲜红甲胄,双手拄刀在身前,比魏羡更像一位人间君主;死在丁婴手上的武疯子朱敛身形佝偻,双手负后,眯着眼,像是个市井坊间的小老头儿。

这四幅画卷只吃谷雨钱?

问题在于,想要画卷中的某人走出来,得吃掉多少枚谷雨钱?

再者,忠心耿耿这个说法有待商榷。

退一万步说,陈平安一个纯粹武夫,连法袍金醴和痴心、停雪都被他视为身外物。

好在这次在藕花福地被老道人带着游历天下,陈平安对世事人情了解更多,无形中对于东宝瓶洲的“天下大势”以及骊珠洞天在大骊版图的处境、地位,都开始用另一种眼光去看待,对于“身外物”一事,想法不再那么极端,不然按照以前的脾气,这四幅画都有可能被陈平安直接以天价卖了。

裴钱伸长脖子看着隋右边的画像,轻声道:“这位姐姐长得真漂亮呢。”

陈平安不予理睬,轻轻收起四幅画卷,没有当着裴钱的面收入方寸物中,暂时搁放在脚边,心中感慨:这四位祖宗太难养了,哪里有初一和十五好,有个养剑葫,别说是谷雨钱,相依为命这么久,多次并肩作战,一枚雪花钱都没有花,炼剑、养剑都无须花心思。

其实陈平安拥有一方斩龙台,是世间炼养飞剑的最佳磨石,只是陈平安哪里舍得那方篆刻有“天真”“宁姚”的斩龙台少去丝毫。

好在初一、十五从未因此事跟陈平安闹过脾气。

不过陈平安打算日后返回龙泉郡还是争取向圣人阮邛购买一方小小的斩龙台,总不能亏待了它们。

这笔开销,陈平安不会节省,哪怕可能到时候就不是谷雨钱,而是要用上金精铜钱。

陈平安看着裴钱,裴钱也看着他,忧心忡忡,生怕他把自己一脚踹下马车,人生地不熟的,她还不得给人欺负死?

在南苑国京城,她好歹熟门熟路,哪些门户的东西可以偷,哪家孩子的物件可以抢,谁不能招惹,谁需要讨好,她心里都有小算盘,到了这边,马上就要入冬了,一场大雪哗啦啦砸下来,她不饿死也会冻死。

她亲眼见过很多没能熬过大雪天的老乞丐小乞儿,他们冻死的模样丑得很。

裴钱知道陈平安不喜欢自己,就像知道他很喜欢曹晴朗一样。

她也没想要他喜欢自己,只要他管吃管喝就行,最好能送她一大堆银子,至于喜欢不喜欢的,值几个钱?

车夫是这一行的老人,熟悉路途,陈平安和裴钱夜宿于一座驿馆,车夫自己就在车厢对付一宿。

陈平安要了两间末等屋舍,裴钱住在隔壁。

陈平安又跟驿馆购置了一些吃食装在包裹内,方便斜挎,再放入一些普通的书籍,否则出门在外,两手空空,太惹眼。

给了裴钱一份食物,陈平安去自己屋子,摘下刀剑,点燃桌上那盏油灯,掏出刻刀和一枚翠绿小竹简,开始以蝇头小字记录此次藕花福地之行的见闻。

敲门声响起,陈平安过去开门,裴钱站在门外,怯生生道:“乌漆麻黑的,有些怕。”

陈平安觉得有些好笑,心想你一个胆子大到敢爬上富人家门口狮子背睡觉的,住在屋子里反而会怕?

不过陈平安还是让她进了屋,她乖巧地关上门,陈平安示意她坐在桌对面,缓缓道:“这里叫桐叶洲,是一个很大的地方。我们要去东宝瓶洲,我家乡就在东宝瓶洲北边,从明天起你开始学东宝瓶洲雅言和我家乡的大骊官话。”

裴钱笑容灿烂,使劲点头:“好嘞!”不是她想学什么狗屁雅言官话的,而是眼前这个家伙的言下之意,分明是要带她去他家乡,这岂不是意味着自己一路上可以混吃混喝,衣食无忧?

但是陈平安接下来的一番话如冷水浇头,让她脸色阴晴不定,满是腹诽抱怨。

陈平安拿起刻刀,继续在魏檗赠予的青神山竹简上刻字,低下头,一笔一画,刻得一丝不苟,同时对裴钱说道:“从明天开始,我除了教你雅言和官话,还会教你识字。如果你学得好,就能顿顿吃饱饭;学不好,就少吃。”

裴钱苦着脸:“我很笨的。”

陈平安哦了一声:“那我倒是可以省钱了。”

裴钱偷偷瞥了眼陈平安,见他不像是在开玩笑,立即笑道:“我会用心学的。”

说到这里,她趴在桌上,小声问道:“能给我买几件衣服吗?”

陈平安头也没抬:“等到天冷了,会给你加一件厚些的衣裳。”

裴钱嘀咕道:“秋天了,天气已经很凉了。而且你瞅瞅,我鞋子都破洞了,真的,不骗你。要是我一不小心生病了,你还要照顾我,很麻烦的……”说到这里,她抬了抬脚。

鞋子是真破,果然露出了黑黝黝的脚趾。

陈平安放下刻刀,用手指轻轻抹去那些细不可见的竹子碎屑:“回去睡觉,明天还要早起赶路。”

裴钱不再说什么,默默起身离开屋子,回到隔壁后,关上了门,立即笑逐颜开,而后又立即板起脸,不让自己笑出声,扑在被褥上,一通欢快翻滚,最后望向天花板,踢掉脚上的破鞋子,想起陈平安那副模样,学着他默念了一句“回去睡觉”,当然,没敢说出声,然后做了鬼脸。

睡觉前,她跳下床去点燃了桌上油灯,这才一觉到天明。

不点白不点,有钱人就该这样。

陈平安在隔壁屋子里,在足足三枚竹简上写了密密麻麻的“藕花福地之山水游记”,吹灭了灯盏,开始练习六步走桩,配合《剑术正经》上的种种握剑手势,依然是虚握。

步伐无声无息,如鱼在水,拳意尽收,神华内敛。比起当初陈平安在龙须河畔打拳,此刻一身拳意流淌全身,已是天壤之别。

陈平安如今练拳已经完全可以分心想事。

《撼山谱》上在走桩和立桩之后其实还有睡桩“千秋”,陈平安早已知晓拳理和架子,如今已经觉得不难上手。关键是睡桩的精髓偏偏在于一个“大梦如死”的四字说法上,会使得一个人的魂魄如古井死水,获得彻底的休养生息。但是陈平安两次出门远游,一次比一次走得远,都不敢睡得太死,所以一直耽搁下来,只能等回到龙泉再说。

这次离开藕花福地实在是太仓促了,不然陈平安一定会尽量收集那里的上乘武学,如今回想起来,丁婴走的武学路子其实没有错,真正站在了群山之巅,堪称藕花福地武学的最高峰。

想要走到这一步,除了自身感悟,一样需要观看矮处山峰的风光,相互佐证,查缺补漏,最终成为自身拳意,那才是真正的拳高天外。

这与读书的道理何其相似?与工部书籍上的建造桥梁之法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知不觉,窗外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

陈平安如今练一整晚拳都不会出汗,这恐怕也是跻身五境后魂魄大成的方便之处。

不过身穿法袍金醴,出不出汗都无所谓。

在陈平安练拳的时候,伤势已经痊愈的莲花小人儿就坐在桌边打瞌睡。离开藕花福地后,小家伙好像有些心事。

陈平安停下拳,坐在桌旁,小家伙耷拉着脑袋。陈平安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没有说什么。安慰人,实在不是陈平安擅长的事情。

他又拿出四幅画卷摊放在桌上,开始思考到底要不要“押注”。

以往陈平安对于运气一事畏惧如虎,如今心结解开不少。

其实骊珠洞天破碎坠地后,尤其是被掌教陆沉算计了一次,与神诰宗贺小凉牵连在一起,大隋之行否极泰来,运气奇好,之后在鲲船上与贺小凉分道扬镳,运气依旧不差。

再者,如今他身家可不算薄,不说跟陆抬同行的巨大收益,只说老龙城与郑大风做伴的那尊阴神,花了整整十枚谷雨钱向他购买了一枚奋勇竹的小竹简,好像就为了买上边“神仙有别,阴阳相隔,魂以定神,魄塑金身”这句话。

所以陈平安不奢望能够“养活”四幅画,拣选其中一幅,好似那小赌怡情,还算妥当。

乱象已起,陈平安的确需要有些帮手帮忙看护着家业。

崔姓老人,陈平安不敢奢望,一个教拳一个学拳而已,再不能多求什么。

魏檗终究是山岳正神,有他自己的职责所在。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两个小家伙道行还浅,而且陈平安对待他们更像是兄长看待两个孩子,这是心性使然,与年纪无关。

真摊上大事,陈平安非但不会让他们涉险,反而只会让他们远离是非之地。

对于四位画中人,陈平安就没有这么多负担。至于相熟之后如何相处,那就到时候再说。

四幅画卷,陈平安不知道先选谁,但是很笃定先不选谁,那就是隋右边。

要是以后给宁姚知道了自己身边跟着个从画中走出的女子,而且还花了不少谷雨钱,这还了得?

所以陈平安先将这幅画收入飞剑十五当中,然后将卢白象的也收了起来。

一看就是桀骜不驯之辈,而且开创了藕花福地最大的地下势力,陈平安好不容易把他请出来后,万一是那周肥之流的枭雄魔头,无视伦理,大逆不道,难道又把他关押回画卷?

天底下没有这么不把钱当钱的道理,谷雨钱可不是雪花钱,何况哪怕是雪花钱也不行。

收起了第二幅,就只剩下魏良的老祖宗和那个看似和蔼的武疯子朱敛了,后者曾是那顶银色莲花冠的主人,这让陈平安心里有点打鼓。

跟丁婴一战,差点把命丢在牯牛山,那是陈平安生平最为凶险的一战。

陈平安盯着两幅画,犹豫不决。

莲花小人儿默默坐在他身前,一样在认真打量着两幅画像。

陈平安拿不定主意,笑问道:“你觉得哪个顺眼些?”

莲花小人儿转过头,只有一条胳膊的小家伙指了指画卷,然后指了指自己,似乎在询问陈平安真的要他来挑选吗?

陈平安笑眯起眼,点点头。

小家伙麻溜儿站起身,沿着两幅画卷的边缘,瞪大眼睛,跑来跑去,还会趴在桌面上打量两个画中人,很是认真可爱,看得陈平安直乐呵。

小家伙最后蹲在地上,指了指身边的那幅魏羡画像。

陈平安哈哈笑道:“那就是他了。”

小家伙起身后,快步跑到桌沿,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有些担心,应该是害怕自己选错了。

“没事,反正都要选的,选错了也没关系。”陈平安伸出手指挠了挠他的胳肢窝,小家伙咯咯而笑。

陈平安取出一枚谷雨钱,双指拈住,轻轻放在绘有南苑国开国皇帝的画像上。

当谷雨钱触及画卷,立即如冰雪消融化开,画卷表面很快铺满了一层谷雨钱的灵气,雾霭蒙蒙,如湖泽水气,然后猛然荡漾四散开来。

陈平安再看那魏羡画像,多出了一分“生气”,尤其是连经断纬的华贵龙袍之上,金光闪动。

只可惜他看不出更多端倪,到底需要耗费几枚谷雨钱仍是一团迷雾。

陈平安打定主意,十枚谷雨钱丢入其中,如果还是没有明确迹象,就当打了水漂。

小心翼翼收好画卷,陈平安在腰间悬好痴心、停雪,挎上那棉布包裹,出门去隔壁喊裴钱继续赶路。

结果敲了半天门,小女孩才磨磨蹭蹭、睡眼惺忪地打开屋门,看到陈平安后,有些不情不愿。

陈平安在她穿戴好后,见她走向自己,便指了指床铺,她一脸茫然。

陈平安说道:“收拾好再走。”

裴钱委屈道:“咱们付了钱才在驿馆住下的,你花了好多银子哩。”

陈平安沉默不语,裴钱只得转身去收拾被褥。

陈平安瞥了眼桌上那盏油灯,皱了皱眉头。

之后乘坐马车一路往北,车夫熟稔路线,多是掐好了时间,让两位客人住在驿站和一些城镇客栈,没有风餐露宿的机会。

陈平安开始教裴钱雅言、官话,以及东宝瓶洲和大骊王朝一些大概的风土人情,再就是拿出一本购自状元巷书肆的儒家典籍教她识字,刚好读书认字的同时是以雅言、官话诉说,一举三得。

只是裴钱学得不太上心,不过字已经认识了百余个。

但一看她就是个不喜欢读书的,明显更喜欢在车厢里睡懒觉,哪怕什么事情都不做。

陈平安不理她,只要让她睡觉,她就能睡上大半天,醒了之后就掀开车帘子欣赏风景,看完之后再睡,也算本事。

此后一路多雨水,慢慢悠悠,马车终于到了那座北晋边境郡城,陈平安付完另外一半银钱,带着裴钱开始步行。

因为天气转凉,又经常下雨,陈平安还是给她买了一套厚实衣裳和新靴子,只是没有立即给她,她便每天眼巴巴望着陈平安的斜挎包裹,甚至破天荒要求她来背好了。

北晋境内的寻常城池门禁不严,只要让车夫打点关系,没有户籍和通关文牒的裴钱也可以捎带着顺利入城。

但是边关不同,陈平安就开始带着她跋山涉水。

裴钱跟吃苦耐劳的李宝瓶一个天一个地,哪怕陈平安细致照顾着她的脚力,她仍是叫苦不叠,一次次挤出眼泪,饶是陈平安脾气再好,不烦也烦了。

换上新衣服新靴子后,裴钱好了几天,结果她那一身衣裳因为从不知珍惜,很快就给山野小路上的钩钩刺刺弄破了许多,她就故态复萌,在陈平安答应到了下一座城镇给她再买一身后才有了精气神。

只是北晋国边境线绵长,山路难行,裴钱一天到晚黑着脸,每次被陈平安要求以树枝在地上练习写字都故意写得如蚯蚓爬动,让她写一百个字,就绝不多写一个字。

在这期间,陈平安又“喂养”了三颗谷雨钱。

因为现在陈平安走路就是练拳,几乎一呼一吸皆是淬炼体魄,所以他看似将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剑炉立桩上。

只有到了陈平安练习剑炉立桩的时候,裴钱才有劲头,也不敢靠近,就站在远处,默默看他站在原地,木头一般一动不动,久而久之,裴钱也觉得乏味无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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