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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她说自己九岁时,还随随便便伸出了双手,其中一只手掌弯曲了一根小拇指,而其余四根手指极其笔直。

而且她从水井那边拎桶而回的时候,陈平安细致观察过她的呼吸和脚步。

陈平安撑伞走在街上,决定以后不在小院练习走桩。

蒋泉是一名寒族子弟,寒窗苦读十数载,腹有诗书,在家乡是公认的神童和才子,只是输在了科举制艺上,如今虽然落魄,但并未怨天尤人,与同乡合租了一栋宅子,每日依旧勤勉读书,只是眉宇之间愁绪淡淡,读书疲乏之后就会走出巷弄,在街角好似等人。

两名同乡知晓蒋泉的心结所在,今日便带着他去邻近一座坊市购买书籍。

说是购买,其实三人都囊中羞涩,不过翻一翻某些版刻不多的圣贤书籍,远远瞅几眼如绝色佳人的孤本善本,解解眼馋罢了。

在掌柜不耐烦的眼神当中,三人悻悻然走出书铺,看到外边站着一个持伞背行囊的年轻男子。

男子望向蒋泉,问道:“是蒋泉吗?我是顾苓在京城的亲戚,有事找你。”

蒋泉满脸惊喜,雀跃道:“我是我是,我就是蒋泉,她人呢?”

如今南苑国京城不太安生,她上次去找亲戚借钱后就没了消息,加上他所住临近巷弄还死了人,衙门当时态度恶劣地驱散了旁观众人,卷了铺盖将尸体带走,只听说是个死相凄惨的江湖女子,有人猜测定然是死于恩怨仇杀,这让蒋泉担忧不已,日复一日,这些天连书也静不下心来看了。

那人淡然道:“我们顾家在京城好歹是官宦门庭,虽说顾苓这一房在地方上仕途不振,听说还有人混了江湖,已经好些年没脸皮跟我们联系,这次她主动找上门,一开口就是借钱,家里长辈不太高兴。倒不是在乎这点银子,只是觉得有辱门风,不愿认这个亲戚。顾苓执意要借银子,还信誓旦旦说你肯定可以高中,所以她很快就可以还上银子,你还会将她明媒正娶。家里长辈深知科举不易,岂会相信你一个穷书生可以考中进士,便跟顾苓要了这把琵琶,才愿意借钱给她,同时要求她答应一件事,只有等你考中了进士你们才能见面。如今她已经在返乡路上,也绝对不会与你书信往来。”

那人摘下行囊递给蒋泉,还掏出一只鼓鼓囊囊的钱袋:“里头有银子五十两,还有两张银票,节省一点开销,足够你撑到下一次春闱了,你要是没信心考中,我其实也可以捎话给顾苓,你们俩私奔了便是,一个舍了家风,一个舍了圣贤书,好歹能够在一起过日子,我觉得总好过苦熬三年,到时候被家里长辈光明正大地棒打鸳鸯。对了,家里长辈气愤她钻牛角尖,私底下摔了琵琶,你以后有机会,可以再给她买一把新的。”

蒋泉愣在当场。他相信眼前这个年轻人真是富贵门庭走出的世家子弟。其实他内心一直在打鼓,站在此人身前,他有些自惭形秽。

蒋泉怯生生问道:“你为何帮我?”

那人答道:“我只是帮顾苓,不是帮你。”

蒋泉抱过琵琶,却没有接过钱袋子,好奇问道:“你不是顾家子弟吗,为什么愿意偏袒顾姑娘?”

“既然顾苓那么喜欢你,我就想来看看你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那人说完沉默片刻,缓缓道,“书上说两情若是久长时……”

蒋泉会心一笑,心里有了点底气,像是在鼓励自己,使劲点头道:“又岂在朝朝暮暮!”然后又摇头,“钱我就不要了,出去摆摊子,帮人写家书、写对联什么的,总能养活自己,没理由收了这钱,让顾姑娘在家族里受气,白白给人看轻了。不过还要麻烦你回家后写封信给她,就说只管等我考中进士!”

说到这里,蒋泉灿烂笑道:“说不定将来还能为她挣一个诰命夫人呢。”又赶紧摆摆手,“这句话你莫要在书信上说了,未必做得到的,我且放在心里,真有那一天,我再带她来找你,要她知道我今儿就有这份心思了。”

那人也是个怪人,仍是将钱塞给蒋泉,说了句怪话:“钱,你一定要收下,这是顾苓的心意,更是天底下最干净的银子。”

其余两名同乡也劝说蒋泉收下。

那人转身离去,蒋泉高声问道:“小兄弟,考中之后,我该怎么找你啊?”

那人转头道:“你如果考中了,自会有人找你,告诉你一切。”

一场小雨又来到人间,蒋泉与两个好友离开坊市,远处,那个送信人就撑伞站在街边一处屋檐下,目送他们渐渐行远。

老道人出现在陈平安身边,笑问道:“怎么不直接告诉他真相?”

陈平安轻声道:“什么都不告诉他,什么都告诉他,以及三年之后,不管蒋泉有没有考中,都让种国师帮我告诉他,我觉得第三种选择,对他和对顾苓都会更好一些。”

老道人又问了个问题,直指人心:“那么哪一种选择,你心里会最好受?”

陈平安回答道:“进入藕花福地之前会选第一种,行走江湖,谁都应该生死自负。这会儿,应该是第二种,可以求一个最简单的问心无愧,不会留下任何心境瑕疵。至于为什么选第三种,我也不知道,更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

老道人笑道:“不知道对错是吧?”

陈平安转过头:“怎么了?”

老道人一手按住陈平安肩头,说道:“接下来你就更不知道了。”

下一刻,仿佛是一天的拂晓时分,旭日东升,南苑国京城的宫门之前,皇宫的开门人重重吆喝一声。

老道人笑问道:“知道为何有此传统习俗吗?无论是浩然天下还是藕花福地,差不多都需要这样。”

只得收起伞的陈平安摇头,老道人说道:“皇宫需要借着曙光降临的时分喝退一些冤魂。你觉得是谁的冤魂?”

陈平安还是摇头,老道人又道:“历史上那些冤死的忠臣、枉死的骨鲠之臣、死谏而亡的国之栋梁。”

之后,藕花福地的光阴长河,一年、十年、百年,仿佛都只在老道人的一念之间。

下一刻,老道人带着陈平安见到了一位皓首穷经的老夫子,下笔如有神,却疏于约束子孙,去世的时候,毕生心血被子孙四处兜售无果,气愤之下,干脆付之一炬。

还见到了一位总算在晚年写出了真正富贵诗词的寒族宰相,他的文章不再被世族同僚讥讽为穿金戴银穿草鞋。

另有一位官邸寒酸的中枢重臣,两袖清风,有口皆碑,地方上的亲戚却欺男霸女,人人家缠万贯,他写出的每一封家书却都苦口婆心,告诫家人要勤俭持家,要道德传家,书信内容现世之后,在当世后世皆传为美谈。

一位大雪天在课堂外呵手取暖的北晋国皇子;一个在外横行无忌、恶贯满盈的纨绔子弟,到了家孝顺奶奶,默默帮长辈捂好被角。

一位励精图治、变法改革的松籁国重臣,所用嫡系七八人当中有大半数假借变法之名谋取私利、排除异己,或是揣摩帝心、暗中结党,最终变法失败。

那位重臣入狱之后,犹然慷慨,只恨壮志未酬身先死。

一个走投无路的江湖少侠,父母死于仇杀,此后十数年历尽坎坷,忍辱负重,复仇之时杀尽了仇家上下数十口人,快意恩仇。

一个小女孩带着一个年纪更小的孩子当时刚好捉迷藏,躲在夹壁之中逃过一劫,最后两个孩子在坟头磕头,立志要报仇雪恨。

同样是两次关于折箱递本的事故,同样是牵涉其中、需要被朝廷问责的县令,一名县令私底下对那驿卒马夫授予锦囊妙计,谎报说是路途上遭遇匪寇,还让那驿卒以刀割伤自己,最终骗过了兵部审查此事的朝廷官员;另外一个,明明是大雪寒冬,道路受阻,驿卒为了完成任务,强行渡河才让递本溺水受损,县令据实上报,结果驿卒被杖一百,流千里,县令被停俸一年,地方评为下评,五年之内升官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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