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水真是累死个人,双手提着水桶回到院子的时候,小女孩还是贴着墙根,小心翼翼绕过那个人,一溜烟跑进灶房。
她就只打了不到小半桶水,一路上嫌累,又给倒掉了许多,等回到院子,水桶底部也就堪堪有寸余高的井水。
她迅速转头看一眼,没有看到那人,立即提起水桶,轻轻从水缸里舀起半桶水,然后使劲抬起水桶,一个倾斜,哗啦啦倒入水缸。
对这一切,陈平安洞若观火,但是没有当场揭穿她。
宁可花这么多心思去偷懒,也不愿意出一点力气吗?
曹晴朗背过了几篇蒙学文章就开始去灶房烧饭,陈平安说他今天可能会很晚回来,曹晴朗点点头。
陈平安离开巷子,途经状元巷附近,丁婴和魔教鸦儿先前下榻的宅院死气沉沉,明显已经弃用。
心相寺的香火愈发稀少,至于那座武馆的晨练倒是比以往更加卖力,呼喝声此起彼伏,教拳的老师傅嗓门尤其大,想来是之前那场大战既让老百姓感到可怕,觉得世道不太平,却也让江湖子弟神往:若是没点大风大浪,还叫江湖吗?
陈平安这次出门还是没有穿上金醴,只穿了一身崭新的青衫长袍。
一是莲花小人儿尚未痊愈,还需要如同一座小小洞天福地的法袍;二是陈平安不愿意招摇过市,甚至连养剑葫都留在了屋内,让初一、十五护着莲花小人儿,只不过腰间悬佩了长剑痴心和狭刀停雪,如此一来,就像是个喜好舞刀弄枪的游侠儿。
陈平安是去找种秋,要再麻烦这位南苑国国师一件事。
当初被小女孩从屋子里偷走的那一大摞书,虽然都是些寻常书籍,但他还是想要拿回来,因为每本书的扉页上都写了购于何地、何时。
这些四处收集而来的书籍,对于陈平安而言,有着不一样的意义,与儒家圣贤所说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没有关系。
世人皆知种秋就住在皇宫附近,但是具体的隐居位置少有人知晓,好在陈平安如今在南苑国名气太大,很快就有一名被朝廷招徕的高手现身,毕恭毕敬领着陈平安去往种秋住处,是崇贤坊一处闹中取静的宅邸。
崇贤坊是真正的天子脚下,住在这里的门户非富即贵,大街小巷绿荫浓郁,安详静谧中透着雍容气象和森严规矩,与状元巷的鸡鸣犬吠、莺莺燕燕截然不同。
府邸没有悬挂匾额,在崇贤坊也不算大,三进院子而已。
陈平安向那个负责领路的高手道了一声谢,独自走入,发现里头并不冷清,有许多身穿官服的年轻面孔在忙碌,只是品秩都不高,都是些堪堪入流的底层官员而已。
一间间屋子都坐满了人,手持文书走门串户的年轻人大多脚步匆匆,偶有并肩而行,也都在聊着事情,见到了佩刀悬剑的陈平安,只是瞥两眼就不放在心上。
种秋站在二进主院的檐下微笑迎接,身边还有一名正在禀报政务的青年官员,种秋大略给出答复和建议,简明扼要。
青年官员见到陈平安后明显有些好奇,只是国师并未说破陈平安的身份,他也不敢私下探究,告辞离去。
种秋带着陈平安来到后院,与前边朝气蓬勃的忙碌氛围又有不同,一墙之隔,别有洞天。
墙角有一大丛芭蕉,浓绿得像要滴出水来,石桌上放着古旧的棋盘棋盒,应该就是这位国师的住处,既不寒酸也不豪奢,清雅简洁。
种秋和陈平安在石桌旁相对而坐,种秋说关于桥梁的书籍已经让工部官员去收集整理,至于那个蒋姓读书人的履历谍报,应该在今晚可以一起送给陈平安。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说了关于被盗走贱卖的书籍一事,种秋笑着答应下来。
陈平安便主动开口,说这会儿京城动荡不安,还要麻烦种秋这么多琐碎事情,他愿意做点什么,希望种秋只管开口。
种秋也不客气,就说要请陈平安帮着指点一下他的两名嫡传弟子。
这并非种秋公器私用,而是他收的弟子出师之后都要投军入伍,从士卒做起,至少在边军待满十年。
十年之后,是按部就班地在军中进阶还是离开边军游历武林,种秋就不再约束了,但是如果选择闯荡江湖,就不得对外宣称自己是种秋弟子,一旦被发现,没得商量,一身武学悉数收回。
留在种秋身边的两名入室弟子年纪都不大,尚未出师,天赋极好,心气很高,人品当然没问题,只是从没有真正走过江湖,所以需要有人压一压他们的锐气。
种秋近些年压力不小,为了应对甲子之约,尤其是防着丁婴和俞真意两人,很难专心传授弟子武学,他担心自己这两个寄予厚望的弟子,终其一生,都只是种秋弟子而已。
陈平安自无不可,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有资格为人师,教给别人什么东西。
只是陈平安没想到种秋会亲自带他去见两名弟子,忍不住问:“不会耽误国师处理事务吗?”
种秋笑道:“要是我不在,事情就会变得一团糟,说明我这么多年待在南苑国朝堂并没有做好分内事,只会指手画脚……”
说到这里,带着陈平安从后院小门离开的种秋突然问道:“一朝宰执,在路上遇到路人争执斗殴,该如何处置?”
陈平安想了想:“若是不影响自己的正业,还是要管上一管。”
种秋又问:“然后呢?”
陈平安摇头,种秋笑道:“这位官帽子顶天大的官员,按照你说的,在不妨碍本职事务的前提下,确实可以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但是最重要的是应该立即自省,辖境之内,为何街上会出现寻衅斗殴一事。”
陈平安思量过后,深以为然。
种秋与陈平安走在僻静的街道上,树荫深深,盛夏时分,京师许多坊市如蒸笼一般,热得让人无处可躲,在这边却让行人倍感凉爽。
种秋感慨道:“这本是一个圣贤书上的典故,那位宰执与身边人说此事不该他管,应该问责于直辖官员,他不该越界行事。年少时初次读书至此处,觉得振聋发聩,豁然开朗,但是书读得越多,人事看得越多,就难免心存疑惑,百思不得其解。”
种秋没有继续说下去,陈平安也没有说话,只是想着若是齐先生,或是文圣老秀才在这里,一定可以为种秋排忧解难,讲清楚那些道理。
种秋哈哈一笑,再无愁绪,与陈平安说起了正事:“俞真意已经返回松籁国宗门,带上了悄悄出城的臂圣程元山。当时城头众人,除了飞升离去的周肥、鸦儿、刘宗,我们这些走下城头的都有些收获。俞真意好像找到了一部金玉谱牒,云泥和尚得了一截白玉莲藕,唐铁意所得何物京师谍子并未查到,我则拿到了一本五岳图集,其上所说之事都是神仙事,讲述如何敕封五岳,聚拢一国山水灵气,只是我又不修习道法仙术,这本书对我来说并无意义,十分鸡肋。”种秋叹了口气,“程元山因为躲在城内,错过了鼓声,最终两手空空。他的那些弟子已经被驱逐出境,不过若是程元山本人跑得慢了,我会将他留在这里,毕竟此人睚眦必报,这次在南苑国京城吃了这么大一个闷亏,一定会怂恿草原骑军南下叩关抢掠。”
这本仙家书籍还是个隐患,种秋竟然没办法将其毁去,只能小心藏匿起来。
一旦俞真意获悉此事,一定志在必得,说不定还会让本来对人间事全然不上心的俞真意第一次生出扶持傀儡、争夺天下的野心,为的就是能够以天下正统的身份敕封五岳,然后将五岳灵气收为己用,成为真正的陆地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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