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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塘一脸诧异。

“我意已决。”陆舫没有解释更多,“拿好小篪,喝过了这壶酒,赶紧离开南苑国。你留在这里,只会让我死得更快。”

钱塘从未见过如此郑重其事的陆舫,只得仔细收好那支小篪,点头答应下来。

喝过了闷酒,钱塘看了眼这位至交好友,陆舫只是淡然道:“如果真被你找到了我,什么都不用管,尤其是不要刻意传授我武学。”

“我记下了。”笑脸儿钱塘再也不笑了,嗓音带着哭腔。

陆舫却没有什么伤春悲秋之感,默默将钱塘送出酒肆后,转头望向一处,嗤笑道:“可以现身了,我这颗谪仙人的头颅,凭本事拿去便是。”

拐角处走出一个身形佝偻的耄耋老人,边走边咳嗽,若是钱塘还留在陆舫身边,一定会认得这个风吹即倒的老者就是老一辈天下十人之列的八臂神灵薛渊。

他二十年前被挤出前十人,江河日下,只在后十人垫底,曾经被钱塘凭借身法纠缠了一年,沦为江湖笑谈。

陆舫心中叹息,不承想自己在牯牛山一语成谶。

俞真意秘密聚集群雄,点名要围剿丁婴、周肥、童青青和冯青白四个谪仙人,陆舫当时还笑言算不算他一个。

现在看来,答案很显然,未必是俞真意初衷如此,但是眼见着陆舫重伤落败,以俞真意的冷漠心性,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鸟瞰峰剑仙沦落到这般田地,真是让人心酸。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老夫万万不敢相信。”薛渊咧嘴而笑,调侃着陆舫。

他牙齿缺了好几颗,缓缓走向酒肆。

很难想象,这是种秋之前的天下外家拳第一人。

陆舫笑道:“俞真意倒是大方,舍得让你来捡人头。”

薛渊弯着腰,停在酒肆门口二十步外:“俞真人是当世神仙,又不是老夫这种凡夫俗子,可瞧不上这点机缘。再说了,陆大剑仙犹有三四分气力,对付一个垂垂老矣的薛渊,还是有些胜算的嘛。”

陆舫冷笑道:“大剑仙?你见过?你配吗?”

薛渊还是笑呵呵:“不配不配,陆大剑仙说什么就是什么。”

陆舫眼神充满了讥讽。

薛渊对上了陆舫的视线,摇摇头。随着这位八臂神灵一抖背脊,如蛟龙抬头,其气势浑然一变,这才是曾经跻身天下十人该有的宗师气度!

薛渊脸色变得阴沉恐怖,勃然大怒,言语之间充满了积怨和愤懑:“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谪仙人全部该死!对,就是你陆舫现在的这种眼神,哪怕明明掉毛凤凰不如鸡了,看待天下所有人还都是这样,如同蝼蚁一般!”

陆舫不置可否,不够尽兴。先前与那年轻人是如此,与趁人之危的薛渊捉对厮杀更是憋屈。

就在此时,刚刚撤了遮掩的薛渊宛如神灵降世,却一瞬间身体僵硬,竟是给人在身后掐住了脖子,一点一点往上提,像是一条被打中七寸的蛇,连挣扎的动作都没有,双脚离地越来越高。

那个偷袭他的家伙嗓音温醇,笑道:“视你们如蝼蚁怎么了,没有错啊,你们本来就是。”

咔嚓一声,薛渊被扭断脖子,给那人轻轻丢在一旁街上。

沽酒妇人尖声大叫起来,酒肆客人嚷嚷着“杀人了杀人了”,顿作鸟兽散。

没了薛渊阻挡视线,偷袭之人露出了真容——一个翩翩公子哥,正是从金刚寺赶来的周肥。

周肥手中还拎着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向前一抛,丢在了陆舫身前。头颅滚动,鲜血淋漓,竟是笑脸儿钱塘。随后,周肥又随手丢出那支小篪。

陆舫缓缓蹲下身,轻轻在那颗脑袋的面容上一抹,让好友闭上眼睛。他没有去看周肥,也没有捡起那支小篪,只是颤声问道:“为什么?”

周肥沉默片刻,答非所问:“什么时候你陆舫成了一个拖泥带水的废物?来这里是为了破情关,结果到头来看破勘不破。这也就罢了,大不了无功而返,可你如今是拿不起,放不下。陆舫,你就算回了桐叶洲,别说跻身上五境,我坚信你连元婴境都待不住!”周肥蹲下身,“你自己说说看,来这一遭,图什么?老子堂堂玉圭宗姜氏家主,陪你在这藕花福地耗费这么多年光阴,又图什么?”

不知何时,佩剑大椿在陆舫脚边安安静静搁着,加上一支小篪和一颗头颅,都躺在这条街面上。

周肥身后隔着一段距离站着那些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有人身段纤细如杨柳,有人体态丰盈像秋天的饱满稻谷。

陆舫抬起头:“怎么不先去找周仕?”

周肥气笑道:“儿子死了,再生便是。可你陆舫死在藕花福地,我难道再浪费六十年光阴?”

他站起身,招了招手,将一个风韵犹存的美妇人喊到身边:“去,陪你这位当年最敬重仰慕的陆师兄喝喝酒,这么多年没见了,你们一定会有很多的话要讲。”

妇人脸色发白,周肥拍了拍她的脸颊:“乖,听话。”

地面一震,周肥身形消逝不见,那些女子也如振翅而飞的鸟雀纷纷掠空而去,衣袂飘飘,彩带当空,这一幕旖旎风景,看得附近街道的行人如痴如醉。

陆舫站起身,对着那个面容陌生又熟悉的女子道:“坐下聊?”

妇人战战兢兢点点头。

两人对坐,酒肆老板娘躲在柜台后边蹲着,陆舫就自己去拿了两壶酒。

不等陆舫倒酒,在春潮宫待了多年,早已习惯了伺候人的妇人赶紧起身为陆舫斟酒,之后才给自己倒了一碗。

陆舫没有看那张曾经令人心碎的容颜,只是瞥了眼那双保养如少女的青葱玉手,端起酒碗,笑了笑。

妇人微微松口气,想了想,又起身去酒肆外边的街上,帮陆舫取回了那支小篪和大椿剑,就连钱塘的头颅也被她拿起,只是放在了另外一张桌上,落座后,这才嫣然一笑。

陆舫一手端着酒碗,转头望向空落落的街道,好像看到了一对天作之合的少年少女在追逐打闹。

种秋眼中只有陈平安:“你我交手之时不会有人插手,所以你只管全心全意出拳。”

而后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有人依然对你暗中出手,我种秋肯定拼死杀之,不管是丁婴还是俞真意。”

陈平安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血迹,胳膊上露出一道伤口,可见森森白骨。

为了挡住陆舫那一剑,他雪白长袍的袖子被撕裂出一条大口子。

这是金醴法袍第一次破损,虽说被禁锢了法宝功效,但是韧性还在,足可见陆舫剑术的上乘杀力。

种秋说完之后就开始向前走去,看似步伐缓慢,其实一步飘出两三丈,而且没有丝毫气机波动。

他是南苑国国师,更是书画俱佳的名士。

一字一句,必合规矩;一拳一腿,皆合法度。

登峰造极者,是为文圣人、武宗师。种秋两者皆是。

丁婴看轻天下武人,却对种秋青眼相加,当然有其理由。

陈平安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种秋的“闲庭信步”,让他想起了当初丁婴迈入白河寺大殿的场景。

落魄山竹楼的老人,那种无敌之姿,陈平安只可粗略意会几分,实在是修为悬殊,双方距离太远,陈平安琢磨不透其中宗旨。

老人武道太高,虽然不是对陈平安拔苗助长,但是陈平安在跻身四境后的每一境攀爬,具体到每一步的行走,反而裨益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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