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真意放下手中那支玉竹,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汗水,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如云雾袅袅,在那张孩童脸庞附近经久不散。
他先回答了种秋的问题:“应该不假。但是丁婴此人心思难测,比起合力斩杀那名突兀出现的年轻剑客,他的后手更值得我们小心。”
俞真意加重语气:“我不放心状元巷那边的形势,种国师你最好亲自去盯着。”
他称呼种秋为“种国师”,看来两人关系确实很一般。
种秋皱眉道:“状元巷围杀之局有丁婴坐镇不说,陆舫还带了剑去,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俞真意摇头道:“我不放心丁婴,也不放心陆舫。”
种秋神色有些不快:“陆舫此人光明磊落,又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只因为他跟那剑客是一路人?”
眼前这位享誉天下的正道第一人、湖山派的掌门、松籁国的帝师、世人眼中的老神仙,从来都是这样,虽然处处行事光明正大,但是骨子里透着一股疏离和冷漠,谁与他走得越近,感触便越深。
俞真意淡然道:“你要是不去,我去好了。”
种秋冷哼一声,看也不看周姝真一眼,如一头鹰隼掠向山脚,变作一粒黑点,几次兔起鹘落,很快远离了牯牛山。
周姝真感慨道:“强如种秋,仍是无法如同古籍上记载的那般仙人御风。你呢,俞真意,如今可以做到了吗?”
俞真意沉默不语。
周姝真笑了起来:“哪怕不是乘云御风,可怎么看,还是很飘逸潇洒的。”
她还是少女时,在他国市井中初次见到种秋和俞真意,前者锋芒毕露,后者神华内敛,可都让她感到惊艳。
俞真意站起身,个头还不到周姝真胸口,但是周姝真就像一下子被撵到了山脚,只能高高仰望山巅此人。
俞真意问道:“天下十人,确认无误了?”
周姝真点头道:“已经完全确定。”
她突然忍不住感叹:“挺像一场朝廷对官员的大考,就是没那么残酷。”
俞真意双手负后,举目远眺,意态萧索。
周姝真问了一个问题:“童青青到底躲在哪里?”
俞真意沉默片刻:“想必只有丁婴知道吧。”
周姝真转过头,望向这位高高在上的神仙人物:“丁婴的武学境界到底有多高?”
俞真意说了一句怪话:“不知道我知不知道。”
小院里,房东家的孩子畏惧到了极点,反而没那么怕了。
如今世间只剩他孤零零一个人,他不过是个刚读过几本蒙学书籍的孩子,还不懂什么叫委曲求全,此刻满脸仇恨、咬牙切齿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丁婴笑意玩味。
孩子补充道:“我一定会杀了你的!我要给爹娘、阿公阿婆报仇!”
丁婴指了指自己,笑道:“我?世人都喜欢喊我丁老魔,正邪两道都不例外。教中子弟见着了我,大概还是会尊称一声‘太上教主’。至于我的本名,叫丁婴,已经好多年没用了。”
他又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嗓音颤抖,却尽量高声道:“曹晴朗!”
丁婴打趣道:“你这名字取得也太占便宜了,加上你这副皮囊,以后行走江湖,小心被人揍。”他随手一挥袖,罡风拂在侧屋的窗纸上,嗡嗡作响,纤薄窗纸竟是丝毫无损,屋内好像有东西被打了回去。
曹晴朗发现不了这种妙至巅峰的手腕,只是气得脸色铁青:“放你的屁!”
亲人已经死绝,爹娘给的姓名就成了他最后的一点念想。
丁婴不以为意,眼见着院中有几只老母鸡在四处啄啄点点,起身去了灶房,在米缸里掏了一把米出来,坐回位置后,随手撒在地上,老母鸡们飞快扑腾翅膀赶来,欢快进食。
丁婴笑道:“世人都怕我,但是你看看,它们就不怕。”他弯下腰,身体前倾,“这是不是意味着所谓的高手宗师、帝王将相,都不如一只鸡?”
曹晴朗太过年幼,满脑子都是仇恨,哪里愿意想这些,只是盯着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只恨自己力气太小。
他心思微动,想起灶房里还有把柴刀,磨得不多。
京师之地,像曹家这种还算殷实的小门户,是有底气去让吆喝路过的卖炭翁停下牛车的,家中柴刀不过是做个样子。
丁婴望向天空,自问自答道:“当然不是这样,无知者无畏罢了。有些时候,一只雄鹰掠过天空,田地里的老鼠赶紧护住爪下的谷子。我们这个天下,这样的人不多,可也不少,比凡夫俗子好不到哪里去,只是能够看到那道阴影。比如松籁国转去修仙的俞真意、你们南苑国太子府里的那个老厨子,还有金刚寺的讲经老僧。”说到这里,丁婴站起身,抖了抖双袖,手指轻弹,一次次罡气凝聚成线,击向侧屋窗户。
他出手太快,幽绿色的罡气不断在窗户边凝聚,星星点点,就像一幅星河璀璨的画面。
“还有一些外乡客,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一律被我们称为‘谪仙人’。游戏人间,如彗星扫尾,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至于这人间变得如何,捅了多大的娄子,变成了多差劲的烂摊子,他们从来不在乎,不在乎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丁婴笑着做了一个翻书页的动作,然后轻轻拍掌,好似合上一本书,“这些人就像闲暇时分看了本闲书,翻过去就翻过去了,书页上是否写了‘礼乐崩坏’‘流血千里’‘生灵涂炭’,都不在乎。传承千年的礼义之家、书香怡人的圣人府邸出了个怪胎,给他淫乱得一塌糊涂。偏居一隅的小国出了个野心勃勃的皇帝,根本不谙兵事,却偏偏穷兵黩武,二十年间,半国青壮皆死。”
曹晴朗哪里听得懂这些,只是沉浸在仇恨当中:“那你做了什么?你只会杀我爹娘、阿公阿婆……”他带着悲愤哭腔,“你算什么英雄好汉,你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
丁婴好像故意要捉弄他,学他呜呜呜了几声,然后哈哈大笑。真不知道这算是童心未泯,还是丧心病狂。
曹晴朗气得浑身发抖,丁婴笑道:“其实那些谪仙人做了什么跟我有关系吗?没有,我只是给自己找个借口杀人,杀一些有意思的家伙。”他抬起手臂,做了一个手掌做刀、一次次提起落下的剁肉姿势,“一个谪仙人,两个谪仙人,三个四个,剁死他们。除了他们,还有那些什么除我之外的‘上十人’,以及之后的‘下十人’,有意思的留着,不顺眼的一并杀了。”
在曹晴朗的呜咽声中,丁婴瞥了眼天幕。
这次,跟六十年前那次,不太一样。
所以他才选择留在这里,而不是亲自出手。
他毕竟还没疯,试图去一人挑战九个甚至是十多个顶尖高手。
六十年前就有人试图这么做,想要独占天下武运,结果输得很惨。
如果那个飞剑的年轻主人能够活下来,会让所有人都觉得意外。
那他丁婴到时候就会离开,让那个人变得不意外。
丁婴知道这个天下就像是在养蛊,他内心深处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为了揭开这个谜底,他只在意一件事:若是自己让这六十年的养蛊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那人会不会来见自己,到底会是谁走到自己身前。
在这之前,有两个关键:一是周仕必须死在街上,让陆舫和周肥都主动入局。二是飞剑的主人也要死。
丁婴回望一眼窗口,笑了笑,觉得没什么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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