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舌头打结,旁人听得心神荡漾,大声喝彩,唾沫四溅。
尤其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们,喝了吐吐了喝,回到桌旁,醉眼蒙眬之间,依稀可见四周皆兄弟,只觉得人生这般活,痛快,好痛快!
陈平安默默离开街边酒肆,走远后,忍不住回望一眼,像是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刘羡阳和鼻涕虫顾璨。
那会儿他还是黝黑似炭的龙窑学徒,应该会心疼酒水钱;刘羡阳一定在嚷嚷完了豪言壮语之后开始忧愁,埋怨着为什么稚圭就是不喜欢自己;从小就很早熟的顾璨大概会咬牙切齿,学着江湖中人的腔调,说要报仇雪恨就该快意恩仇,其余管他的。
陈平安收回视线,继续前行。
有一个眼尖的少年开玩笑道:“方才那个小白脸停下来看了咱们这边很久,该不会是瞧上咱们嫂子了吧?”
已经醉醺醺的男人一拍桌子道:“有这狗胆,老子砍死他!你们信不信,就算明天老子死了,你们的嫂子也会守一辈子寡,谁也不嫁!皇帝老儿都不嫁!一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算个屁,背把剑了不起啊……”说着说着,他脑袋一磕,重重撞在酒桌上,彻底醉了过去。
年轻妇人低头擦拭酒桌,悄悄抿起嘴角,不知道为何而笑。
那个视线经常扫过妇人婀娜身姿的高大少年此时也低下了脑袋,有些慌张,也有些怨怼。少年喝了口酒,没滋没味。
有个市井坊间的憔悴妇人不知为何,逮住顽劣稚童就是一顿痛打,孩子嘴上干号,其实对着不远处的小伙伴们挤眉弄眼。
衣衫寒酸的妇人打着打着就自己哭出声,孩子一愣,这才真哭了起来。
一场滂沱大雨过后,京城终于重新见着了暖洋洋的日头。
一伙锦衣玉食的膏粱子弟纵马大街,扬鞭策马,踩得泥土飞溅。
路旁一个老妪的摊子来不及撤离,上边摆了些做工粗糙的针织物件,不小心给烂泥溅得惨不忍睹,老妪顿时脸色惨白。
末尾一骑是个眉眼倨傲的年轻女子,见着了这一幕,马不停蹄向前,却随手丢了一只钱袋子在摊子上边。
只是由于她骑术算不得熟谙,太想着将那只沉甸甸的钱袋抛得有准头,一不小心就歪斜着坠马,好一顿驴打滚,哎哟哎哟叫着起身后,原本秀美的脸庞和昂贵的衣裙都不能看了。
她踉跄着走向那匹停下的骏马,略微艰辛地爬上马背,扬鞭而去。
眼角余光发现一个身穿雪白长袍的剑客正站在街边望向自己,忍不住转过头。
那人朝她抬起手臂,竖起大拇指。她翻了个白眼,没有放在心上。
陈平安就这样走走停停,看了许多士子风流和市井百态。
白河寺的丑剧只蔓延了不到一旬时间就已经迅速落下帷幕。
白河寺的财产一律充公,至于谁会接收这颗烫手山芋,有说是京城其余三大寺里的高僧,也有说是地方上几个著名大寺的住持。
南苑国显然有高人在为皇帝陛下出谋划策,白河寺丑闻以一种拦腰斩断的方式迅速消停沉寂下去,因为朝野上下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了另外一场盛事上:天下四大宗师之一的湖山派掌门俞真意闭关十年,如今成功破关,要召开武林大会,召集群雄,商议围剿魔教三门一事。
届时,被誉为“天下第一手”的南苑国国师种秋、镜心斋童青青,以及号称能够在山雾云海中温养剑意的鸟瞰峰山主陆舫都会出现。
四大宗师齐聚毗邻南苑国京城的牯牛山,这是江湖百年未有的大气象。
这四人皆是各自所在国家的武林魁首,跺跺脚就能让一国江湖掀起惊涛骇浪。
尤其是种秋和俞真意,他们之间的恩怨纠缠了足足甲子光阴。
两人是松籁国的市井出身,自幼就是街坊邻居,一对生死兄弟,机缘巧合下开始一起行走江湖,各有奇遇,成为当时江湖上最引人注目的一双武道天才,最终不知为何反目成仇。
一场只有寥寥四五人观看的生死战后,两人都身负重伤,种秋这才来到南苑国。
在那之后,两人老死不相往来,不谈恩情也不说仇怨。
黄昏中,陈平安回到了状元巷附近的宅子。
此前,房主爷孙二人正在街角看别人下棋,见着了陈平安的身影,孩子脸色雪白,赶紧起身,招呼陈平安来看棋。
陈平安走近跟他们一起看了会儿,孩子又说有事要先回家,撒腿就跑。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没有观棋兴致的他站了一炷香工夫,这才缓缓走回宅子。
开门进屋后,对面屋的孩子踩在小板凳上,透过窗户望向陈平安,轻轻松了口气。
陈平安关了门,摘下包袱放在床上,莲花小人儿立即从地面蹦跳出来,咿咿呀呀,指指点点,好像十分气愤。
陈平安瞥了眼桌上的那叠书籍,一些不易察觉的细微褶皱比起自己离开宅子前显然多了些。
他心中了然,蹲下身摊开手掌,让莲花小人儿走到自己手心,然后起身坐在桌旁。
莲花小人儿跳到桌上,又轻轻跳到书山上,跪在一本圣人书籍的扉页上,用小胳膊仔仔细细抚平褶皱。
陈平安笑道:“没关系,书就是给人看的,人家这不是已经还回来了嘛,不用生气。”
正在辛勤干活的小家伙转过头,眨巴眨巴眼,有些疑惑不解。
陈平安揉了揉他的小脑袋,掏出竹简和刻刀,轻轻放在桌上。
在这天夜色里,陈平安悄悄去往白河寺。
之前就来烧过香,陈平安并不陌生。
白河寺有一座大殿极为奇特,供奉着三尊佛像,有佛像怒目,也有佛像低眉,居中一座佛像竟然倒坐,千年以来,不管香火如何熏陶,佛像始终背对大门和香客。
白河寺最近有些萧条,大白天都门可罗雀了,深夜时分更是寂寥,加上那些以讹传讹的可怕传闻,衬托得往日宝相庄严的菩萨天王神像怎么看怎么阴森狰狞。
前些天,有一伙毛贼来打秋风,结果一个个哀号着跑出去,全部疯疯癫癫的,直到进了牢房才安静下来,只说那白河寺闹鬼,万万去不得。
陈平安进入这座大门未关的偏殿前,特意点燃了一张阳气挑灯符,并无异样。他又悄悄换了几处地方,符箓始终是匀速缓缓烧尽。
陈平安正打算离开白河寺,刚走到殿门口附近就骤然倒掠,脚尖一点,下一刻就坐在了大殿横梁上,侧身而卧,屏气凝神。
从大殿外大摇大摆走入三人,毫无窃贼的模样,反倒像是月夜赏景的达官贵人。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竟然有两人他都见过,其中一人正是状元巷一栋幽静宅子里的武道同辈。
老人身材高大,相貌清癯,虽非道人,却头戴一顶样式古朴的银色莲花冠,相较于陈平安那次市井街道的远望,老人今夜不再刻意收敛气势,当他跨过门槛,就如一座巍峨山岳硬生生撞入了这座白河寺大殿。
另一人是名女子,她摘下遮掩容貌的帷帽,姿容动人;脱了笼罩住身段的曳地披风,色彩靡丽。
最出奇之处,在于她穿了一双木屐,屐上赤足如霜雪。
一个俊俏公子则是生面孔,身材修长,一袭藏青色的宽袍大袖,手上缠绕着一串珊瑚念珠,行走之间,他会轻轻撚动珠子。
女子嗓音清脆,妩媚地瞥了眼俊俏公子,调侃道:“我的簪花郎唉,你既然虔诚信佛,为何还不跪下磕头?到时候我往佛像身前一站,占了周公子这么大便宜,岂不是一夜之间名动天下?死也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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