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一事,不可求全,贪多嚼不烂,以精读为上,细嚼慢咽,真正把一本经典的精华全部吃进肚子里,将那些美好的意象、真知灼见、隐匿于句章之间的精气神一一化为己用,这才叫读书,否则只是翻书,翻过千万卷,撑死也就是个两脚书柜。
陈平安当时听得茅塞顿开,如果不是陆抬提醒,他真可能会见一本好书就买一本,而且都会细看慢看。
但是书海无涯,人寿有限,陈平安既要练拳练剑,还要寻找道观,好不容易余下一点闲暇时光,确实应该用来读最好的书。
陆抬给过一份书单,但是陈平安珍藏好那张纸,却没有照着书单去买书,而是去买了儒家亚圣的经义典籍。
可惜文圣老秀才的书市面上根本买不到了,陈平安想要看“三四”,对比着看。
从情感上说,陈平安当然最倾向于老秀才,但是喜欢、仰慕和尊敬一个人,这没有问题,如果因此觉得那个人说的话做的事就全是对的,则会有大问题。
文圣老秀才的学问高不高?当然很高,按照崔东山的说法,曾经高到让所有读书人觉得“如日中天”。
那么陈平安有没有资格认为老秀才的道理不是最有道理的?
看似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但其实是有的,因为还有一位亚圣,还有亚圣留下来的一部部经典。
陈平安曾经跟宁姚爹娘说过,真正喜欢一个人,是要喜欢一个人不好的地方。
也曾跟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叮嘱过:“如果我错了,你们记得要提醒我。”不过陈平安内心深处,当然还是希望看过了三四之争的双方学问,自己能够由衷觉得文圣老秀才说得更对,那么下次再跟老秀才一起喝酒,就有的聊了。
陈平安正襟危坐,读书很慢,嗓音很轻,每当读到一页结尾处,莲花小人儿就会手脚利索地赶忙翻开新的一页,然后坐回原处,依葫芦画瓢,模仿陈平安的端正坐姿,竖起耳朵,安安静静听着头顶的读书声。
对于屋外充满市井烟火气的院子,白袍背剑挂葫芦的陈平安就像一个远在天边的奇怪人物,来了不亲近,走了不留恋,付钱就行。
状元巷旁边不远就有酒肆青楼,还有梵音袅袅的寺庙,虽然离着近,可就像是两个天下那么远。
陈平安经常能够看到僧人们托钵出门,虽然身形消瘦,却大多面容安详,哪怕不身披袈裟,也能一眼瞧出他们与市井百姓的不同。
而勾栏酒肆往往是夜间人声鼎沸,整条大街都流淌着浓郁的脂粉气,到凌晨时分才消停下来。
虽然无论是喝花酒的客人还是敬酒的女子都穿着绫罗绸缎,可欢愉一旦落幕,他们大多神色憔悴。
陈平安几次看到那些女子送客人们离开后,回去卸掉脸上妆容,天蒙蒙亮便走出青楼侧门,到了一条挤满摊贩的小巷,坐在那边吃上一碗米粥或是馄饨,有些女子吃着吃着便趴在桌上睡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像是在跟老天爷借钱,要还的。
有些跟勾栏女子混熟了的摊贩最喜欢说荤话,有些女子不计较,敷衍几句便算了,为的是能少掏几枚铜钱;也有格外较真的,本该习惯了低眉顺眼、曲意逢迎的她们直接就破口大骂。
摊贩当时畏畏缩缩,等到女子离去便开始骂她们不过是做皮肉生意的腌臜货色,有什么脸皮装那黄花闺女。
第二天,骂了人的勾栏女子照旧来,昨天挨了骂的摊贩则依然会偷瞥她们露出袖管的白白小手,白得跟案板上的猪肉似的,比起自家的黄脸婆真是一个天一个地,真不知道这些水灵灵的娘儿们是怎么生养出来的。
只是想着要摸到她们就要花掉小半年的辛苦营生,便只能叹息。
南苑国已经数百年无战事,国泰民安,一代代君王垂拱而治,既无贤名,也无恶名,故而京城并无夜禁,江湖豪杰大大咧咧携刀佩剑,鲜衣怒马,官府从来不管,路上遇到了,马上马下,双方还会客客气气招呼几声,交情好的,便就近一起喝酒了,你说些官场上让人无奈的升迁,我说些江湖上荡气回肠的高手过招,一来二去,两三斤酒肯定打不住。
为了寻找观道观,陈平安每天都会游逛这座京城,见了市井百态,也见了隐于市井的一些古古怪怪的东西。
只要它们不主动招惹,陈平安就不愿理会。
陆抬曾经说过一句话,当时感触不深,如今越嚼越有余味:
上了山,修了道,就会觉得世间的古灵精怪和鬼魅阴物好像越来越多。
一个时辰的时光就这样流逝,陈平安合上书本,准备出门继续逛荡。
虽然寻找道观期间,陈平安的心境越来越烦躁,但他不是没有尝试静下心来。
事实上,他做了许多努力,去了那些大大小小的寺庙烧香拜佛,独自行走在静谧的小径树荫中,每到一处寺庙就记录在竹简上。
状元巷边上那座心相寺陈平安去的次数最多,寺庙不大,算上住持也就十几人,久而久之就混成了熟脸,陈平安每次心不静就会去那边坐坐,不一定会与僧人说话,哪怕只是独自坐在屋檐下,听着风铃的叮咚声,就能打发掉一个暑气升腾的下午。
南苑国崇佛贬道,京城和地方上寺庙林立,香火鼎盛,道观难得一见,京城更是一座也无。
最近几天,一件骇人秘事在京城上下沸沸扬扬:南苑国京城四大寺之一的白河寺出了一桩天大丑闻,白河寺历来以住持佛法深厚、有金身活罗汉著称于世,历代高僧圆寂之后,都能够留下不腐肉身或是烧出舍利子,其余三寺在这一点上都要自愧不如,这也被视为南苑国佛法昌盛远胜邻国的明证。
但是前不久,一位在白河寺挂单修行的高僧,前年被推举为住持,风光无限,却在某天跑出寺庙,直接去了大理寺告官。
听完他的陈述后,包括大理寺卿在内的诸位官员,人人面面相觑。
原来,这位老僧告发白河寺在他的饭菜里下毒,还密谋要在他死后往他的尸体里灌注水银。
不但如此,他还揭发白河寺僧人罪孽深重,诱骗重金求子的京城贵妇。
如此种种,总计六桩大罪。
这个案子太过惊世骇俗,直接惊动了南苑国皇帝下令彻查。
结果白河寺三百僧人有大半被下狱,其余被驱逐出京城,没收度牒,此生不得再做僧人。
其余三寺依旧地位超然,毕竟根深蒂固,可是连累了许多名声不显的小寺,比如心相寺,近期的香客明显少了许多。
心相寺的住持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高高大大的,入京三十年依旧乡音未改,也不爱与人唠叨佛法的精妙深远,多是家长里短地聊着,陈平安每次去寺里闲坐,得费很大劲才能听懂他说什么。
他对这老僧印象很好,而且看破未说破,老住持是一个修行中人,只是尚未跻身中五境。
陈平安离开巷子去往心相寺,打算在那边静坐,练习剑炉立桩。
不过是两里路程,陈平安就走过了一间武馆和一家镖局。
尤其是那悬挂“气壮山河”匾额的武馆高墙里边,每回路过都有一群汉子哼哼哈哈,应该是在练习拳架。
镖局门外的大街上经常都是镖车簇拥的场景,年轻男女皆趾高气扬、意气风发,老人们则要沉默许多,偶然见着了陈平安,也会点头致意。
陈平安起先是拱手还礼,之后再见就主动行礼,不承想一来二去,老人们便纷纷没了兴致,干脆看也不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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