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淑虽然心有不满,最终还是没有执意离开主楼。
她看着两人并肩走在宽阔街道上的背影,桓常小声道:“斜阳受了那么重的伤,你怎么也不去探望一下?”
桓淑皱眉道:“爹和何爷爷都说了,让他不要轻举妄动,还这么鲁莽。如果不是今夜有仙师驾临飞鹰堡,如何收拾烂摊子?陶斜阳这么大一个人,还管着飞鹰堡的半数事务,怎么还如此意气用事?不过是混了几天外边的江湖,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桓常恼火道:“不管怎么说,斜阳都是为了咱们飞鹰堡才受了重伤,你少说一点风凉话!这要是给斜阳听见,负气离开飞鹰堡,都没人有脸拦阻!你当真不知道,这些年有多少名门正派看中了斜阳的习武天赋和经济才干?”
桓淑撇撇嘴:“那就庙小容不下大菩萨呗,飞鹰堡还能如何?哭着喊着求陶斜阳留下来?”
桓常转过头,厉色教训道:“桓淑,你怎的越说越混账了!莫不是良心都给狗吃了?!斜阳跟你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自家人,跟我更是好兄弟……”
桓淑头一次见到如此生气的哥哥,她眼眶通红,有些委屈,颤声道:“可是我不想嫁给他啊。他喜欢我,可我就是不喜欢他啊,我有什么办法?”
桓常叹了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此事心结难解。
秋夜凉爽,星河璀璨,星星点点,仿佛都是人间的愁绪。
这天夜里,陈平安和陆台还没走到那条巷弄,飞鹰堡大门外的道路上,就来了一位仙风道骨的方外之人。
唯有堡主桓阳和管家何崖,肃手恭立,出门迎接。气氛不热闹,但是比起迎接两个年轻人的宴席,明显要更加实在。
迎面走来之人,是一个双眼绽放精光的高大男子,他牵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瞧着约莫不惑之年,手持拂尘,腰悬桃木符箓牌子,飘然而至。
他的马鞍两侧悬挂着两捆松柏树枝,十分奇怪。那柄拂尘,篆刻有“去忧”二字。
堡主桓阳和老人何崖连忙作揖:“恭迎太平山仙师。”
中年男子微笑点头道:“无须客气,下山降妖除魔,是我辈山人的义之所在。”不等桓阳开口,男子举头望向城堡上空,“阴煞之气果然很重。如果我没有猜错,飞鹰堡应该刚刚下过一场大雨。你们要晓得,那可不是一场普通的秋雨,而是盘踞此地的邪魔鬼魅在施法布阵,要教你们飞鹰堡断子绝孙。”
桓阳和老管事视线交汇,桓阳拱手抱拳道:“只要仙师救下我飞鹰堡五百余口人性命,飞鹰堡愿意为仙师造生祠,交出那柄先祖无意中获取的宝刀停雪,桓氏子孙供奉太平山和仙师最少百年时光,竭尽所能,报答仙师!”
男子哂然一笑,一摇拂尘:“救下再说,否则好好一桩善缘,就成了商贾买卖,岂不是一身铜臭气了。”
桓阳激动万分,泣不成声道:“仙师高洁!是桓阳失礼了……”
男子不予理会,牵马前行,尽显神仙风范。
这天夜里,又有一个风尘仆仆的邋遢老人拜访飞鹰堡,差点大门都没给进,后来黄尚闻讯赶去,才将老人接入了飞鹰堡,随便将其安排在一条巷弄住下。
黄尚满脸愧疚,老人倒是不以为意,在深夜里走走看看,其间还趴在井口上,闻了闻几口水井的味道。
老人住下后,“咦”了一声,脚尖一点,从院中掠上屋顶,举目望向一处,仔细端详片刻,返回院子后,问道:“飞鹰堡已经有了高人坐镇?”
年轻道人愣了愣:“是不是高人,弟子并不清楚,只知道飞鹰堡前两天来了两位年轻公子哥,一位风度翩翩,生得真是好皮囊:另一位背负长剑,不太爱说话。”
老人问道:“你和陶斜阳先前遇险,那两人没有出手相助?”
黄尚苦笑道:“是老管家救了咱们,那两人并没有出现。”
老人点点头:“何崖确实会一点道法皮毛,但是比起那两人贴在门口的那张符箓水平,差得就有点远了。”
年轻道人愣在当场:“那两人跟我差不多岁数,难道就已经与师父一样,是那道法通玄的仙师?”
老人嗤笑道:“年纪轻怎么了,年纪轻轻,就能够搬山倒海,那才叫真正的仙师。像你师父我这样的半吊子,靠着一大把年纪熬出来的微末道行,根本就不会被真正的山上仙家视为同道中人。”
黄尚依旧不太相信,总觉得师父是真正淡泊名利的世外高人,不喜欢吹嘘自己的神仙修为。
老人不再多说什么,相比那些腾云驾雾、御风远游的仙家,自个儿一大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这终究不是什么舒坦事。
陈平安又在院门外贴了张宝塔镇妖符。
两人都无睡意,就在院子里闲聊。陈平安神色凝重,陆台依旧笑眯眯坐在椅子上扇扇子。
陈平安刚要说话,陆台伸手阻止:“说了可就不灵了。”
陆台转移话题,打趣道:“一件金醴法袍,养剑葫芦里两把飞剑,一条法宝品秩的缚妖索,等你哪天跻身了七境武夫,那还了得?”
陈平安会心一笑,开朗道:“其中辛酸,不足为外人道也。”
陆台叹了口气道:“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何我从不觉得自己是一名剑修?”
陈平安没好气道:“有什么奇怪的,不就因为你恐高?你从老龙城去倒悬山,是乘坐桂花岛;从倒悬山来桐叶洲,是坐吞宝鲸。那你坐过鲲船吗?”
陆台涨红了脸,一把将手中竹扇丢向陈平安,陈平安伸出并拢双指,轻轻一旋,竹扇如有丝线牵引,滴溜溜旋转起来,绕着陈平安飞行一圈,返回陆台那边。
陆台接住竹扇,啧啧道:“学以致用,很快嘛。”
剑师驭剑术,在江湖上可能很神秘,可对于跻身武道四境的陈平安而言,一法通,万法通。
秋日和煦,陆台今天又在院子里独自枯坐打谱,陈平安在一旁练习《剑术正经》。
自从上次陆台察觉到飞鹰堡弟子的查探后,飞鹰堡就再没有私底下冒犯。
陆台趁着陈平安停下剑架的间隙,突然问道:“陈平安,我教你下棋吧?”
陈平安还在那边拧转手腕,找寻最合适最顺畅的握剑姿势来应对变招。
出剑想要快,就得从细处不断求变,这跟烧瓷当中极其高明的跳刀手法是一个道理,粗看是“不动”,实则不然。
听到陆台的提议后,陈平安摇头道:“算了吧,我学过,但是下不好。第一次出门游历的时候,我见过高手下棋,我还是更喜欢看人下棋。”
林守一、谢谢、于禄、改名崔东山的少年国师,一个比一个棋力深厚。
陈平安经常观棋,可他始终连棋着的好坏、远近和深浅都看不出来,所以自认没有下棋的天赋。
不过就像看到陆台煮茶,会让人觉得赏心悦目,去往大隋的路上,林守一跟谢谢下棋,同样让陈平安心向往之。
棋盘对弈,下棋人那种坐忘的感觉,陈平安觉得很美好。
陆台也不纠缠,笑问道:“知道下棋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吗?”
陈平安当然不知道。
陆台撚子落子,眼神炙热:“身前无人。”
陈平安想了想,点点头:“嗯。”
这下子轮到陆台诧异了,抬起头,斜眼看着陈平安:“你真能懂?”
陈平安在院子里缓缓行走,气沉丹田,拳意倾泻,乍一看毫不起眼,原来已是水深无声的境界,他笑道:“有个人的剑,还有帮我打熬武道三境的老人的拳,感觉都是这样的,就像你说的,‘身前无人’。”
陆台微微一愣。
哪怕陆台见过太多的奇人美景,见过钟鸣鼎食、黄紫贵人、羽扇纶巾、餐霞饮露,看陈平安打拳,还是一种享受。
但是陆台觉得陈平安可以做得更好。
陆台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只见他耳鼻之间,有四缕白色气息缓缓飘荡而出,却并不离开,也未消逝,如四条纤细白蟒倒挂面目之上。
陈平安有些疑惑,不知陆台此举为何。
陆台走到院子中央,缓缓道:“纯粹武夫炼气,练气士也养气炼气,呼吸吐纳,都逃不掉一个‘气’字。气若游丝,搁在凡夫俗子身上,是形容一个人命不久矣,但是搁在剑修身上,是另外一种景象。”
陆台缓缓吐出一口气,气凝聚如丝,最终在他身前变作一把袖珍飞剑,陆台轻轻一吹,陈平安心弦一震,迅速撇头,一抹白光从他耳畔疾速掠过。
然后那抹极其纤细的白光,在整座院子迅猛飞掠,不断拉扯出一条条经久不散的流光溢彩,将一栋院子编织得如同一座剑气牢笼——一座充满凌厉剑气的雷池。
陆台一跺脚,异象瞬间消散。
陆台微笑道:“我虽不是纯粹武夫,但是道理还是懂的,你陈平安练拳疯魔,只是一个最普通的拳架,就打了一百万遍,所以拳意浑然天成,但是你其实并不理解其中的真意。”陆台面向陈平安,一手负后,一手伸出,手掌摊开,“世间的拳架,除了壮筋骨气血,温养魂魄神意,真正的玄机,在于一股‘不借助于天地之力,反而要敕令天地’的真气,衔接紧密,为的就是出拳快到不讲道理!”
陆台笔直伸出一拳,砰砰作响,拳罡炸裂,传出丝帛撕裂的声响。
陆台又出拳,略有倾斜,一划一滑,出拳最终地点,仍是原先位置,虽然悄无声息,但是被拳头触及的空中气机崩碎,声势惊人。
陆台解释道:“两拳,我用了相同的气力和神意,一拳出去,看似最短的路径,但是就像跋山涉水。最快的,是找到山路,顺流而下,你一路直行,反而走得不够快。传说中的武道真正止境,是十境,再往上,是武神境,那才是让练气士都要艳羡和畏惧的天上风光。”陆台收起拳头,叹了口气,望向天空,眼神恍惚,“天下乱象已起,陈平安,你一定要活下去。能够撑到最后,就是……”陆台嘴角渗出血丝,“你一定要活下去,坚守于某地,做那中流砥柱千万不要被大势裹挟。时来天地皆同力,陈平安,不要争一时得失,我相信你会比那个曹慈走得更远,会重建长生桥,会成为大剑仙……”
天机不可泄露,对于寻常练气士而言,可能就是一句可以随便挂在嘴边的戏言,但是阴阳家不同。
精于卜卦、算命和星象之人,往往不得寿终正寝,偶尔有,也莫要奢望恩泽子孙,甚至有可能寅吃卯粮,祖上失德,贻害后人。
陈平安已经看出不妙,轻声喝道:“陆台,够了!”
陆台点点头,抬起手背抹去血迹,坐回石桌旁,灿烂笑道:“既然我找到了这里,在飞鹰堡找到了上阳台,那么之后你就需要独自游历了。”
陈平安坐在他身边,点点头:“此间事了,我会独自北上,你不用担心。”
陆台问道:“有什么打算?”
“当然有啊。”陈平安笑道,“近的,就是找到一座古战场遗址,寻找那些死后还凝聚不散的阴魂英灵,淬炼三魂,夯实武道四境的底子。远的,回到家乡后,继续跟老人学拳,一步步走得踏实些,跻身第七境的可能性就更大。”
陆台点点头:“你不用管我,我没事,这点天道反扑,陆氏子弟的家常饭而已。”
陈平安确认陆台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后,便放下心来,双手抱住后脑勺,悠然道:“我还有一件之前就想过,但是来不及做的事——给家乡铺一条路,每隔三五里就建一座行亭,花再多钱,我也不心疼。”
陆台没好气道:“一条路而已,也花不了几个钱。”
难怪这家伙的两把本命飞剑叫针尖和麦芒,看来他天生喜欢跟人顶针较劲。
陈平安也不跟他较劲,继续道:“到了家乡那边,我会试着亲自打理骑龙巷的两间铺子,只要能挣钱,哪怕每天入账只有几文钱,都行。再就是神仙坟的那些残破神像。虽然之前回家了一趟,已经做了点事情,搭建了许多棚子,修缮了一些,可还是不够,还需要为它们正式地重塑金身。”
“这就是你购买那几本造像书的原因?”
“嗯。尽量多知道一些忌讳和规矩,省得自己好心办坏事。”
陆台笑道:“真够忙的。”
陈平安始终望向远方:“再远一点的话,愿意听吗?”
“说吧,如果说得差了,污了我耳朵,我就一头扎进水井里,洗一洗。”
陈平安不理睬他的讥讽:“我想要家乡落魄山那边,竹楼之外,有更多的建筑一栋栋立起来,从山脚……算了,从半山腰,一直延伸到山顶,瓦当、滴水、飞檐、藻井、卯榫,都要有。”陈平安说到这里,伸出一只手,狠狠往上比画了一下。
陆台翻了个白眼:“好可怕的雄心壮志。”
陈平安有些泄气。
陆台赶紧举起双手:“好好好,你继续说。我不再取笑你便是。”
陈平安这才继续说道:“我要购买很多的藏书,三教圣人、诸子百家、先贤笔劄,都要有一些。骊珠洞天在破碎之前,像我家泥瓶巷这种市井坊间,一本书有多难得,你肯定无法想象,比见着一粒银子还难。”
“我想要山上的大楼小楼,都放着很多灵器法宝,我还要收集天下各国的特产,比如彩衣国锦绣地衣和斗鸡杯,还有活泼可爱的精灵古怪,帮人梳妆打扮的精魅,会站在盆栽枝丫上拱手作揖、开门迎客的小家伙,都养上一些。奇花异草,高山流水,亭台楼阁,茂林修竹,每天都会有像江河一样的云海涌过山畔……”
“李宝瓶、李槐可以在那边安心读书,林守一可以潜心修道,于禄可以武道登顶,跟崔姓老人请教拳法技击,谢谢可以在那边……不用受崔东山的欺负,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可以在那边想修行就修行,想偷懒就偷懒,有个叫阮秀的姑娘,可以经常来我家里做客,我可以拿出自己铺子做的糕点待客……”
“每逢初一十五,会有很多百姓去落魄山的山神庙烧香。我要把山路神道修得更宽,铺上跟福禄街、桃叶巷一样的青石板,下雨天都不怕泥泞沾鞋。在山神庙准备好许多蓑衣斗笠,哪怕临时下雨,老百姓也不怕,借去便是,下次烧香再还回来。”
“不管天下怎么样,山下怎么个活法,别处山上如何,我只希望我那边,人人相亲相爱,每天的日子都过得舒心些。我希望自己和身边的人,不要再像刘羡阳那次那样,感觉什么都做不了。我们占着道理的时候,别人不听,那就让他们听,不管是靠拳头还是靠剑……”
陆台一直安安静静听着,就像亲眼看着陈平安在夏天堆着自己的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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