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荫山楼附近有一大片荷花,有采莲女摇舟穿梭其中,哼着乡谣小曲,柔弱动人。
陈平安停下脚步,提醒道:“我到了。”
陆台点点头。陈平安见他装傻扮痴,只好直截了当地问道:“我今天就不请你进去坐了,有空的话我去找你,你住在什么楼?”
陆台伸手指了指余荫山楼。
陈平安苦笑道:“陆公子不要开玩笑了。”
陆台抬起双手,捧着一大把小暑钱:“方才在湖心台那边,我迫于生计,想着咱俩关系这么好,你总会给我一个落脚的地儿,便将住处卖给一位极其有钱的神仙了。”
陈平安的脸色有点难看。
陆台赶紧说道:“放心,我绝不会打搅你修行,你借我一条小舟就行了,我每天就睡在上边,没有紧要事情,我绝不走入余荫山楼。我自己带了些果腹的吃食,你不用管我,人生在世,我辈修士,哪里不是逆旅,你千万不用内疚,吃苦也是修行的一种……”
陈平安脸都黑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死皮赖脸的牛皮糖人物?
陆台蓦然一笑:“好啦好啦,我便与你坦诚相告了,我除了算出这趟桐叶洲之行,是‘封侯’的上上签,其实还算出了这次机缘不在宝物,而是‘上阳台观道’五字。与你同行,借由你的心境,无论好坏高低,都可以砥砺我的道心,这叫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说到这里,陆台呵呵一笑,改口道:“错了错了,是借他山之玉可以攻石!”
陈平安没有计较陆台的措辞,当陆台说出“观道”二字后,陈平安既放心又忧心。
放心是陆台多半没有胡说八道,这不是刻意针对他陈平安的阴谋;忧心是自己寻找那座观道观和老道人,多出一个身世不明的陆台,不正是节外生枝吗?
陆台犹豫了一下,似乎做了一个天大的决定,他咬牙道:“你若是这般处处提防我,肯定会影响到我的‘观道封侯’契机。我可以认认真真帮你算一次卦,只要别牵扯到太厉害的大人物,我算得都还算准,可如果牵扯到上五境的神仙,我就有大苦头吃了,比起什么睡在小舟上,要遭罪千百倍!陈平安,机会难得,不要错过!”陆台似乎害怕陈平安不相信,死死盯住陈平安,“不骗你!”
陈平安叹了口气,摆摆手,拒绝了陆台的提议,说道:“你就在余荫山楼住下吧,但是之后你我各自修行,井水不犯河水。”
陆台神色古怪,望向陈平安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他恍然回神,脸上有些如释重负的神情,快步跟上。
陈平安住在一楼,陆台选了三楼,两人之间隔了一个二楼。
陆台舒舒服服躺在三楼的床榻上,笑了笑,满脸的慵懒满足。
既来之则安之,陈平安不再管那个云遮雾绕的阴阳家子弟,除了背上的长剑和腰间的养剑葫芦,他身无外物,孑然一身,很轻松,美中不足的当然就是身边多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陆台。
陈平安坐在靠窗的桌旁,从方寸物十五当中取出一叠书:神仙书《山海志》,介绍中土神洲大雅言和桐叶洲雅言的两本书,还有在彩衣国获得的几本山水游记。
他将这些书整整齐齐地放在桌上,然后取出一些来自竹海洞天青神山的珍贵竹简,打算在看书之余随手刻字。
每天早上练习撼山拳,下午练习《剑术正经》,晚上看书,学习两洲雅言。
很奇怪,明明只是破碎的秘境,碧水湖仍然有日月升落于湖水的奇异景象,因此也有了昼夜之分,不知是仙人的上乘障眼法,还是洞天福地破碎后的独有规矩?
陈平安的练拳走桩,就围绕着余荫山楼的那圈廊道。
凉风习习,荷花清香徐徐而来,在依稀可闻的采莲女的歌声中,白衣少年悠悠出拳。
下午陈平安就只在宽敞的一楼练剑,并不去楼外廊道,依然是虚握持剑式。
因为背负长剑剑气能够淬炼魂魄,本身就是修行,陈平安哪怕到了晚上睡觉,都不会摘下长剑,他会选择侧身而眠的姿势。
养剑葫芦高高挂在床前,如今不再经常喝酒,就不用总是悬挂腰间。
他与初一和十五这两位小祖宗一路上朝夕相处,越来越心有灵犀,交流起来越来越顺畅,似乎两把本命飞剑的灵智也越来越成熟。
陈平安入睡之后,就让它们帮着看家护院。
初一没答应,但也没拒绝,更加温驯的十五则在养剑葫芦内欣然“点头”。
晚上看书期间,陈平安会从方寸物中临时取出那本《丹书真迹》。
跻身武道第四境后,他发现自己可以多画两种符箓。
第一种是山河剑敕符。
剑敕符为护身符的一种。
山为三山之山。
何谓三山,书上并未详细介绍,而此符的‘河’字注解也很笼统含糊,只说曾有神人坐镇江河,职掌“斩邪灭煞”,喜好“吞食万鬼”。
第二种是求雨符。
求雨符可令“天地晦冥,大雨流淹”,此符顾名思义,属于坛符之一,多是道门的高功法师所擅长,陈平安则兴趣不大。
比起阳气挑灯符、祛秽涤尘符和宝塔镇妖符,这两张符箓的品秩要略高,陈平安对剑敕符尤为上心,就以最普通的黄纸符书写了一张,有些勉强。
陈平安跻身武夫炼气境后,魂魄大定,越发浑厚,他经常能够听到三魂路过心湖之时,那种冥冥之中的叮咚滴水声。
一旬光阴,陈平安偶尔会听到二楼的轻微脚步声,但是次数不多,陆台一次都没有下楼打搅陈平安。陈平安略微心安。
一桩没来由跑到自己跟前的缘分,只要不是孽缘就可以了,不用刻意追求善缘。
这天夜里,陈平安写完了第二张剑敕符,还是不太满意。
难道说真要找到一座古战场遗址,与那些战场英灵、阴魂不断厮杀,才能使得武道第四境趋于圆满?然后才可以娴熟地驾驭这种剑敕符?
陈平安皱眉沉思,突然转过头去,只见陆台走下楼梯,然后停步伸手敲了敲墙壁,如客人叩响门扉,然后他笑着坐在台阶上,仍是没有走入一楼。
陈平安刚想要拿起那本《山海志》以盖住剑敕符,陆台忍俊不禁道:“藏藏掖掖做什么,一张失传的上古符箓而已,品秩又不高,就是胜在返璞归真而已。我方才不小心瞥了一眼,心肝疼得直打战,现在还在疼呢。”
陈平安问道:“何解?”
陆台指了指桌上那张剑敕符:“这张护身符很有年头了,估计整个陆家,像我这般年纪不大的家伙之中,找不出第二个认得出它的根脚的人。我之所以心疼:一、你一个纯粹武夫,写出这么糟糕的纯粹古符,实在是丢人现眼——”
陈平安忍不住插话道:“武夫画符,才不合理吧?”
陆台扯了扯嘴角:“哦?这样吗?那看来是我陆家藏书记载有误,不然就是我见识短浅了。”
陆台并不太想在这个话题上深入,继续说道:“二、你画符,更多是靠那支笔,并非是你对画符一道有多深的钻研和悟性。嗯,可能你看到了正确的风景,可是你去往那处风景的路线,歪歪扭扭,所以画出来的符箓,可以用,但是不堪大用。三、符纸品相好,却给你做了一锤子买卖,暴殄天物。这要是给道家符箓派高人瞧见了,估计他们会恨不得一拳捶死你。”
陈平安眉头紧皱,细细嚼着陆台的言语,先分辨真假,再确定好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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