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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娘娘腔汉子给人五花大绑,带回龙窑,姚老头当场打断了他的手脚,打得皮开肉绽,白骨裸露。

找到他的人,正是平日里他最奉承的一拨男人。

没有任何人同情这个闯下泼天大祸的汉子,哪怕有,也不敢在脸上表现出来,毕竟姚老头从没有那么生气。

娘娘腔在被打之前就已经吓得尿裤子,给人按在地上后,浑身颤抖,再被人一棍子砸下去,撕心裂肺,满脸鼻涕眼泪,之后一顿乱棍,娘娘腔就像一条砧板上被刀剁的活鱼。

娘娘腔就是娘娘腔,一直到最后昏死过去,从头到尾,半点男子的骨气都没有。

娘娘腔竟然没被打死,在病床上躺了小半年,顽强地活了下来。

其间很多窑工学徒都照顾过他,陈平安也不例外。

很多人都不乐意接这份苦差事,便找陈平安代劳,陈平安在龙窑算是最好说话的。

到头来,反而是娘娘腔最不喜欢的陈平安,照顾他最多,只不过两人一天到晚不说话,终究是谁也不喜欢谁。

陈平安只是每天采药煎药,那个娘娘腔偶尔会出神,呆呆地看着窗户上发白的老旧窗纸,可能是想着哪天能够下地做活了,一定要趁着劳作间隙,换上一张张崭新漂亮的红艳艳的窗纸。

可是明明已经大难不死的娘娘腔——这个在病床上硬是咬牙从鬼门关走回阳间的汉子,还是死了。

是给一句话说死的。

当时陈平安在门口煎药,背对着一个窑工和娘娘腔,前者笑着说娘娘腔你那天给打得衣服破烂,露出了白花花的屁股蛋,真像个娘们。

陈平安那会儿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龙窑的男人平日里骂这个娘娘腔的言语,比这话恶毒狠辣得多。

娘娘腔几乎从来不敢跟人吵架,大概他就只会在私底下嘀咕一句:“敢骂我,信不信把你家十八代祖坟都炸了。”

已经可以自己坐起身的娘娘腔,那天破天荒地跟陈平安聊了很多。

大多是他在说,闷葫芦陈平安耐心听着。

说起窗纸时,陈平安由衷地夸他窗纸剪得好,他便笑了。

那天晚上,一向胆子比针眼还小的娘娘腔,竟然用剪子捅穿了自己的喉咙,还不忘用被子捂住自己,不让人进屋第一眼就看到他那副死状。

后来甚至都没人敢把尸体抬出去,实在太瘆人太晦气了。

好在陈平安见惯了身边的生死,对这些没讲究,他拽着刘羡阳一起,为娘娘腔的后事忙前忙后。

其间既没有太多伤心,也没有什么感悟。

守灵的时候,陈平安一个人坐在空落落阴恻恻的灵堂,没有半点畏惧,他在火炉旁喃喃道:“既然这辈子不喜欢当男人,那就下辈子投胎当个女人吧。”

那天闲聊,娘娘腔问陈平安,为什么陈平安明明第一个找到了他,还要放过他,给他指出一条去往大山更深处的小路。

陈平安说,他怕娘娘腔被抓回去后给姚老头打死,就娘娘腔这点芝麻胆子,到时候变成了厉鬼,谁都不敢报复,也就只敢报复他了。

当时娘娘腔笑得特别开心。哪怕陈平安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娘娘腔当时笑起来的模样挺丑的,不过实在让人厌恶不起来就是了。

桂花树底下那个姿容明艳的“年轻女子”,被一个家伙这么目不转睛地盯着瞧,气得火冒三丈,如果不是忌惮伤及桂花树,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他就要祭出那两把本命飞剑,乱剑戳死这个长了一双狗眼的家伙了。

陈平安回过神后,也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无礼,拱手抱拳,致歉道:“对不住,有点走神了。”

那人眯起一双好似吊挂着春色春光的桃花眼眸,伸出并拢双指,戳向陈平安,然后微微弯曲,挑衅意味浓郁至极。

陈平安拍了拍身边高枝的空位,笑道:“作为赔罪,我先替桂夫人答应你,你可以在这边欣赏倒悬山的风景。”

那人双手负后,扬起那张娇若春风的容颜,笑眯眯道:“你喜欢男人?还是说只要好看的,男女都喜欢?”

陈平安一阵头大,使劲摇头。

他当然只喜欢姑娘,而且只喜欢一个姑娘。

桂花树底下那人,放在身后的双手附近,出现了一金黄一雪白的两缕剑气,极其细微,几乎看不见。

显而易见,若一言不合,他就要飞剑杀人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笑道:“说出来你可能会更加生气,你这样穿,很好看。”陈平安双手撑在树枝上,眼神澄澈,“这是我的心里话。”

那人皱了皱眉头,默然离开,他没有离开山顶,而是站在观景台栏杆附近,眺望远方。

陈平安从枝头一跃而下,对着他的背影喊道:“我走了啊,如果你想去桂树上赏景,最好趁着现在人少,不然桂夫人可能会不高兴。”那人无动于衷。

等到陈平安远去,他才回头看了眼桂树,犹豫半天,还是没有去更高处观看倒悬山。至于那两缕剑气,早已被他收入腰间那条彩带之中。

它们其实并非剑气,虽然瞧着不起眼,却是两把品相极高的本命飞剑,分别名为“针尖”和“麦芒”。

生而既有,是谓先天剑坯。

而且一生下来就有两把本命飞剑的,是万中无一的剑修。所谓“万中无一”,重点不在那个“一”字,而在“无”这个字。

他的飞剑品相好到吓人。

他师父说他必然是上五境剑仙之资,否则就不会收取他做弟子了。

但是需要多少年才能跻身玉璞境,师父没有说,他也没有问,因为他对此丝毫不感兴趣。

他更痴迷于大道推演术,只可惜师父说他在这条道路上走得不会太远,继承不了师门衣钵。

师父和所有师兄弟都怂恿他去修习剑道,他其实知道,他们不是真的期待自己登顶剑道,独占鳌头,而是不怀好意,想着看自己笑话罢了。

理由很简单——他恐高。一个恐高的剑修,像什么话。他如今偶尔驾驭飞剑,御风远游,从来不会高出地面两丈。

他瞥了眼之前那家伙坐着的桂树高枝,觉得自己其实也傻了吧唧的。

陈平安返回圭脉小院时,马致已经站在院中,笑脸相迎。

原来之前陈平安主动去了马致养伤的院子,询问何时能够继续试剑。

三天后圭脉小院就恢复原先的样子,马致帮陈平安试剑,金粟负责一日三餐,偶尔桂夫人会来到小院,也不打搅两人,只是安安静静坐一会儿,最多为两人煮上一壶茶。

在这期间,陈平安拿出了那张栖息着枯骨艳鬼的符纸,桂夫人将符纸拿在手中,很快就将那名白衣女鬼从符箓中“抖搂”了出来。

这个在彩衣国城隍阁气势汹汹的白衣女鬼第一次重见天日,就看到了一位元婴境的桂夫人、一位从地仙跌落至金丹境的老舟子、一位金丹境剑修马致,外加一个仇人陈平安。

如果不是女鬼已经死了,恐怕就要魂飞魄散。

最后在桂花岛这座小天地的“伪圣”桂夫人的帮助下,枯骨艳鬼发下神魂重誓,效忠于陈平安一甲子。

作为报酬,她可以从那张没有灵气浇灌就会神魂点滴流逝的符箓中走出,“住入”槐木剑匣之内。

古槐历来就有“槐宅”之说,不仅仅是草木精怪偏好千年以上的槐树,阴物鬼魅同样如此。

临近倒悬山的一天夜幕里,星河璀璨,老舟子突然找到陈平安,带着他去往桂花岛山脚的渡口。

陈平安到了那边,才发现渡口有一条年幼蛟龙攀缘着。

蛟龙将头颅搁在岸上,大半身躯没入海水,它望向陈平安的眼神,充满了稚嫩的好奇和感激。

老舟子蹲在岸边,啧啧称奇道:“这个可怜的小家伙,也就相当于人族六七岁的样子吧。桂夫人当时不愿为难这个无辜的小家伙,便只留下了龙王篓,将它放生了。不承想它好像无家可归,很快就追上了桂花岛,又不敢靠太近,整夜呜咽,绕着桂花岛徘徊不去。现在咱们越来越靠近倒悬山,小家伙大概知道再往前就必死无疑,就连白天都号得厉害。如果不是桂夫人可怜它,帮着它遮掩了气机,恐怕早就被山上那些怀恨在心的练气士剥皮抽筋了。”

老舟子笑道:“陈平安,它好像是专程来找你的,就是不知是报恩还是报仇。虽然它年纪还小,可蛟龙之属生性冷血狡黠,不好说。”

陈平安什么都没有说,掏出一颗普通蛇胆石,丢给幼蛟。它凭借本能将蛇胆石囫囵吞下,眼神好像有些茫然。

陈平安挥挥手,示意它回去。

幼蛟转身回到海中,只是细细呜咽,仍是不愿离开桂花岛海域。

陈平安想了想,竟是向海中丢出一大把普通蛇胆石。

幼蛟疯狂翻涌,溅起巨大浪花,一颗颗吞下那些人间至味。

陈平安站在渡口,对它说道:“以后好好修行。你今天受了我的恩惠,如果像那条老蛟一样喜欢害人,我就一拳打死你。”

幼蛟重新游回渡口旁边,抬起头颅,瞪大眼睛,好像是想牢牢记住陈平安的面貌。片刻之后,它才一个后仰,重返大海。

老舟子是见惯风雨的,感慨道:“你是好心,结下善缘,但是世事难料,善缘未必就会有善果。”

陈平安眼神淡漠,望向星光碎碎如金如银的海面,轻声道:“如果是孽缘,那就一剑斩了。”

老舟子想着自己那位不知又要消失几百年的恩师,还有师父让陈平安转交给他的那卷仙人遗留人间的金册,对于陈平安的神色言语,没有如何上心。

大隋山崖书院。

当年那些从大骊出关的同窗和同门,到了这座东山后,便注定不会再有机会朝夕相处了。

这不李槐就认识了两个新朋友,一个胆子很小的京城高门子弟,一个胆大包天的寒门调皮蛋,都比李槐岁数略大。

三个家伙成天一起疯玩,不亦乐乎。

林守一,如今痴心于修道,博览全书,在书楼和学舍之间来来往往,鹤立鸡群。

于禄和大隋皇子高煊走得很近,成了好朋友,高煊越来越喜欢来书院陪于禄钓鱼。

谢谢除了听夫子讲课,每天深居简出,心甘情愿地给崔东山当婢女。

李宝瓶在上次又读过小师叔寄来的信后,好像失落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一天,她又逃课了,像一只灵活利索的小野猫,飞快爬到东山之巅的那棵大树上,坐在树枝上,背靠主干,脖子上还挂着那块刻有“武林盟主”的自制木牌。

她觉得“武林盟主”四字还不够威风,又给刻上了“号令群雄”,之后一发而不可收拾,一块小木牌,给她刻满了江湖气的豪言壮语,都是从小说上摘抄下来的,比如“只恨这一生从无敌手”之类的。

一个丰神俊朗的白衣少年站在旁边的枝头,身形跟随树枝微微摇荡,他笑问道:“怎么了,生闷气?”

入夏之后,便将红棉袄换成红色薄衫的小姑娘闷闷道:“没生气。”

崔东山问道:“是不是觉得李槐、林守一他们离你越来越远了?”

小姑娘没好气道:“离我远又没什么,以前在小镇学塾,我就不爱搭理他们。”

崔东山会心一笑:“那就是为我家先生打抱不平喽?”

小姑娘是直爽性子,大大方方点头承认了:“嗯。”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唏嘘道:“人都会长大的,长大了之后,就会捡起一些新东西,丢掉一些旧东西,就这么丢丢捡捡,哗啦一下子,就老喽。”

小姑娘怒道:“小师叔他们也舍得丢?!”

崔东山转头望向一脸愤懑的小姑娘,微笑道:“这有什么舍得不舍得的,再说了,我家先生便是知道了这些,也不会生气。你气什么?没必要。”

小姑娘双臂环胸,气呼呼的。

崔东山转过头,望向脚下这座大隋京城:“你以后可能会认识一个很要好的朋友,说着闺房话一起长大,然后有一天她嫁人了,就会更喜欢她的夫君;你可能会遇到一个比齐静春更好的先生,然后有一天你就会觉得那位齐先生的学问,不是最大的;你将来可能会遇上……一个好少年,甚至比你的小师叔更好,然后你就会发现,现在的忧愁啊伤感啊,就只是这样了,到时候喝一两口酒,就跟着一起喝进肚子里,没了……”

崔东山猛然转头,惊讶道:“小宝瓶,你竟然没有反驳我,再不说话,我可就没词往下说了啊!”

小姑娘皱了皱那张漂亮小脸蛋:“我正忙着伤心呢!”

崔东山哈哈大笑,向后倒去,刚好侧身卧在纤细的树枝上。他一手撑着脑袋,凝视着红衣小姑娘。

将来总有一天,小姑娘的个子会变得很高,圆乎乎的小脸蛋会变得消瘦,下巴尖尖的,眼睛还是会这么润润的,干净且有灵气,还是会穿着红色的衣裳,会纵马江湖畔,会饮酒山河间,会遇上开心的事、伤心的人。

崔东山叹了口气,他有点愁。

如果这么一个好姑娘,有一天真喜欢上了他家先生,会让人很犯愁的。

可如果有一天,她最喜欢的竟然不是他家先生了,好像就会更遗憾了。

崔东山侧过身,跷起二郎腿,开始闭眼睡觉。

那些萍水相逢和人心离散,哪怕崔东山如今只是个少年皮囊,可毕竟那些坎坷和经历都在心头积攒着,不比大骊国师崔瀺少半点。

他有句话没有告诉小姑娘——他崔东山,以及老崔瀺、左右、茅小冬等,甚至包括齐静春在内,当年都是在老秀才的树荫庇护下,一点一点成长起来的,但是到最后,所有人都希望走出那片无比大的树荫,走出去的,反而还好,走出去的,人心就会慢慢变了。

不远处的李宝瓶收起木牌,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幅画卷,画卷上边有名少年站在桂树下,正在朝她笑呢。

李宝瓶一下子就没了忧愁,笑逐颜开,乐呵呵道:“学会喝酒的小师叔真帅气,等我长大一些,一定要让小师叔带我一起闯荡江湖!”

小姑娘越想越雀跃,转头大声问道:“崔东山,喝酒难不难?”

崔东山道:“你不能喝酒!”

李宝瓶怒道:“为什么?!”

崔东山幽怨道:“先生舍不得骂你半句,却会直接打死我!”

李宝瓶叹息一声,摇头晃脑,怜悯道:“真可怜。”

崔东山瞥了眼满脸笑意的小姑娘:“小宝瓶啊,麻烦你以后安慰人的时候,把幸灾乐祸的笑脸收起来。”

李宝瓶做了个持印盖章的手势。

崔东山哀叹一声,嘀咕道:“好心没好报。”

倒悬山与大海之间,有一条条似水似云的“河道”悬挂在空中,以便所有渡船登山。

许多可以御风的渡船一样需要先下降到海面,不可直接靠近倒悬山。

桂花岛在一条河道底部的渡口停靠片刻,象征性地递交了类似通关文牒的丹书,并未缴纳那笔天价过路费,就开始沿着向上倾斜的河道往那座倒悬山驶去。

有一个面容如中年男子的高大道人,站在一处悬崖之畔,他身后站着一名手捧拂尘的仙风道骨的消瘦老道士,拂尘上一根根金银两色的丝线尽是蛟龙之须。

老道人轻声问道:“师父,需不需要弟子出手打烂桂花岛?”

高大道人笑道:“愿赌服输,打架输几次,有什么丢人的?我又不是你师祖,一辈子从无败绩。”

在这位倒悬山大天君说话间,有一个道士被人一拳从天外天打入青冥天下的那个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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