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蛟眼神怜悯道:“桂夫人啊桂夫人,你不该待在老龙城这么一个烂泥塘的,作茧自缚,这么多年碌碌无为,两耳不闻窗外事,哪里晓得大势之下,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桂夫人,我虽然觊觎你的真身很多年,但是念在你出身不俗,我可以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归顺于我,与蛟龙沟共襄盛举,如何?”
桂夫人冷笑道:“若是儒家圣人在此,你还敢大放厥词?!别说圣人,恐怕只是一个君子,就足够让你战战兢兢了吧?”
金袍老蛟笑着摇头:“今时不同往日了,所以我才说你桂夫人眼界太窄。罢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吃掉你之后,我便可以顺利跻身玉璞境。到时候就算颍阴陈氏的儒家圣人,离开书院,来此问责,又能奈我何?”
老蛟咧嘴一笑,笑意森森:“知道你还心存侥幸,让那少年画出那道斩锁符,好吓住除我之外的所有蛟龙之属。你瞧瞧,我仍是遂了你的心愿,现在还觉得我是在虚张声势吗?”
老人一步踏出,瞬间来到陈平安乘坐小舟一侧十数丈外。陈平安好似不问世事的入定老僧,只是缓缓画符。
桂夫人和老舟子同时有所行动。
桂夫人丢出一截桂枝,桂枝落在小舟船头,妇人默念一句“结根依青天”,桂枝瞬间生长成一棵一丈的小桂树,枝叶婆娑,开出了一丛丛金黄桂花,芬香扑鼻,树荫覆盖住陈平安。
老舟子则双手快速掐诀,默诵咒语,一脚重重跺在他所立小舟,双手手心相抵,十指交错,从指缝间绽放出绚烂光彩。
老舟子一手大拇指抵住心口,一手小拇指指向金色老蛟,鲜红火光萦绕全身,如同一位身披红袍的天官,额头布满猩红篆文,怒喝道:“金乌振翅,火神煮水!”从老舟子脚下小舟到金袍老人之间的海面,如同热锅沸水,雾气腾腾,然后从中飞出一只只金色乌鸦,它们拖着一道道火焰飞快扑向老蛟。
金袍老蛟只是随手一挥袖,从身侧两处海水中扯出两条碧水苍龙,与金色乌鸦碰撞在一起,数十只金乌瞬间被两条苍龙吞噬殆尽。
虽然碧水苍龙饱餐一顿,腹中时不时闪烁火光,最终和金乌同归于尽,身躯崩碎,重归大海,可是老舟子手掐法诀,出手迅猛,可谓声势浩大,相较金袍老人的轻描淡写,高下立判,悬殊极大。
金袍老蛟嗤笑道:“火神?这类上古神祇太杂了,而且因为一桩天大祸事,继承这份大统的神灵,往往名不正言不顺,比起历来传承有序、深受天帝倚重的水部正神,实在不值一提。你这小小金丹境,恐怕根本不知道‘火神煮水’四字,本身就是在露怯吧?最早的那位火神,那可是放话要煮干四海、烧光五湖作天上云雾的。后世火部神灵,就只敢说煮水了,什么水,大江大河是水,小小溪涧是水,煮开了水,泡茶喝不成?”
老舟子这一道法诀被金袍老蛟轻松破去,并不气馁,在后者絮絮叨叨的话语期间,又换一诀,双手握拳,重重撞在一起,双脚踩出独门罡步,怒目相视,有护法力士之容,老舟子四周有一颗颗萦绕电光的雷珠环绕飞旋。
老舟子最终双拳分离,一拳接连三下重捶心口至腹部,三处气府的灵气激荡不已,另外一拳恢复掌形,手心朝向天空:“惊蛰鼓腹,雷泽洞开,听我敕令,代天施罚!”
万里无云的蔚蓝天空,凭空出现一个电闪雷鸣的巨大漩涡,一道雪白雷电突现,在空中几次转折,劈向那个金袍老蛟的头顶。
金袍老蛟身形在原地消失不见,但是那道劈空的雷电并未就此消散,直接穿透海水,落入蛟龙沟深处后,弹射而返,映照得这一处海底白茫茫一片。
诸多隐藏在海底的蛟龙之属并没有参与此次围剿,它们被这道雷法惊扰之后,全部下意识闭上眼睛,不敢正视。
雷电掠出海面,飞向一处,金袍老蛟现出真身。
面对这道不合常理的雷电,老蛟似乎终于有些恼火,没了先前闲适神态,没有继续躲闪,站在原地,微微皱眉,双指并拢,分别夹住一条金色长眉,迅速抹过,从手指尖滑出两抹金色剑芒,剑芒约莫三尺,与世间利剑等长,一剑迎向那道雷电,一剑直刺头顶那个与某座小雷泽相通的漩涡。
金袍老蛟的两剑与雷电和漩涡再次玉石俱焚,在海面和高空两处,炸裂出绚烂光彩。
老舟子不愧是曾经亲身领略过地仙风光的稀少金丹客,手段层出不穷,他拔地而起,探出一臂,伸手一握,握住了一杆银光刺眼的丈八蛇矛,直刺金袍老蛟:“孽畜受死!”
金袍老蛟扯了扯嘴角,再次消失。
老舟子这一矛去势并未丝毫减弱,反而力道加重,矛尖处竟是出现了一阵黑色涟漪,雪白矛尖没有任何凝滞,长矛势如破竹,如筷入水,出现了视觉上的偏移歪斜。
之后出现古怪一幕,老舟子周围站立着数十个金袍老蛟的身影,而且各自身前的头顶,或者长达一丈,或者短不过一尺,都有一截矛尖刺向金袍老蛟的眉心。
所有金袍老蛟异口同声地笑道:“真是拼了老命的地仙一击,难为你这个金丹境了。”
所有老蛟伸出一手,攥住了那矛尖。电光四溅,天地雪白。
唯独一个金袍老蛟并未开口说话,他站在陈平安那条小舟的正后方,刚好能够看清楚坐在桂树树荫中的陈平安,看不出具体根脚的青色符纸充满了浩然正气,那支毛笔也是好物件,便是老蛟都要垂涎。
看那张斩锁符的符纸空白,只完成了十之七八,少年手臂、手指和毛笔毫尖虽然尚未颤抖,可是心神已经不稳。
由此可见,陈平安书写此符还是太过牵强。
斩锁符虽然品秩不低,可是少年先前在竹篙上已经成功画符,说明这道符箓本身没有问题,而是那张青色材质的符纸,让那个少年难以下笔,恰如稚童负重登山,说是呕心沥血,都不算夸张了。
一张书写有雨师敕令的上品斩锁符,若是在自己成为一方圣人之前,金袍老蛟还会有所忌惮,毕竟这属于天生相克。
在雨师河伯水君之流还属于正统神灵的那段岁月中,蛟龙都会礼敬这类好似衙门上司的存在。
只是如今哪怕这张符箓再“硬气”,金袍老蛟都不放在眼中,他甚至有些渴望再次见到斩锁符。
毕竟在某段遥遥无期的屈辱岁月中,老蛟虽然年幼,但是所见所闻无比刻骨铭心。
老蛟就是要蛟龙沟深处,某些不愿跟随自己的同龄老家伙,再次亲眼见识到这张意义深远的符箓。
如此说不定可以让这些萎靡不振的老家伙,再次生出一股血勇之气。
完完整整的蛟龙沟,只要拧成一股绳,绝不是一两个宗字头仙家府邸可以媲美的。
数十个金袍老蛟同时捏爆了那根长矛的矛尖。长矛是老舟子的本命之物,老舟子顿时跌坐在小船上,呕血不已。
除了一言不发凝视着陈平安画符的那个金袍老蛟,其余被激起浓重凶性的老蛟们哈哈大笑,几乎同时狠狠踩下一脚。
他们脚下并无太大动静,但是庇护桂花岛的那座桂叶阵法,却像是一道脆弱城门被无数辆攻城车重重捶击,震荡不已,岌岌可危。
一旦大阵破损,那些蛟龙之属瞬间就会冲入岛屿。
与这些天生体魄浑厚的孽畜近身肉搏,别说寻常练气士不愿意,就是杀力最大的剑修和横炼最强的兵家修士,一样不愿意。
许多原本马致说得口干舌燥也不愿拿出压箱底法宝的中五境练气士顿时脸色剧变,再不敢藏私,纷纷祭出法宝灵器。
一时间,桂花岛上流光溢彩,众多法宝灵器纷纷向高空掠去,帮助桂夫人和那棵祖宗桂树一起抵御金袍老蛟的踩踏阵势。
当岛上练气士倾力出手之后,一些个之前始终袖手远观的蛟龙沟大物也终于运用水术神通,水术如一阵箭雨般撒向桂花岛。
桂花岛哪怕有了练气士助阵,竟是依然处于下风。
这个危急时刻,竟然还有一名高瘦老者从蛟龙沟之外的海面飞掠而来,只是他显然在犹豫要不要涉险深入。
正是那个玉圭宗姜氏公子身边的元婴境扈从,他最终选择静观其变。
桂夫人不得不去桂花岛,她实在没有想到大阵如此脆弱不堪。
已经顾不上陈平安的那道符,一旦她的本身和魂魄始终相离,桂花岛大阵经不起下一次冲击,到时候就算画符成功,桂花岛已经被攻破,肆无忌惮的蛟龙之属如入无人之境,桂花岛只会是兵败如山倒的凄惨局面。
桂夫人一掠而去,转头对老舟子无奈道:“照顾好陈平安!”
老舟子苦笑着点头,挣扎着站起身。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四面八方的所有金袍老蛟,缓缓走向两条小舟。
只有那个始终站在原地的金袍老蛟,从头到尾凝视着陈平安,以心声告知陈平安道:“小家伙,你再不画完这道符,赶紧扭转战局,你们所有人就都要死了,桂夫人要死,老舟子要死,你也要死,都要死啊。”
“作甚务甚,雨师敕令”,总计八字的一张斩锁符,陈平安到最后只写了六个字,而且极其不讲规矩,这道符不出意外,就已经算是作废了。
陈平安写完前面四个字已耗时很久,比起以前画符要漫长许多。
在那个“雨”字上,陈平安不管如何运转气机,就连那一横都写不出,青色材质的符纸,好像根本就不愿意接纳这个字眼。
两军对峙,陈平安孤军奋战,面对一座巍峨高城,能做什么?
人力终有穷尽时,不因什么雄心壮志和坚韧毅力而改变。
陈平安死撑半天,仍是无法落笔。
当陈平安手臂第一次出现颤抖时,一大口心头血涌至喉咙口,被他强行咽下。
迫于无奈,陈平安直接跳过了“雨”字、“师”字关隘,又是一道天堑,陈平安再次绕过,好在“敕令”二字可勉强为之,在那口纯粹真气的强弩之末,终于写完了。
陈平安用完这一口气之后,已经筋疲力尽,持有小雪锥的那条手臂颓然垂下。
本就是强提一口气,这次画符不成,无异于雪上加霜,陈平安这会儿体内气血翻涌,除了那口已经伤及本元的心头血,还有无数从内而外渗出的极其细微的血珠子,从神魂、气府、筋骨、皮肉中一点一点往外流淌、凝聚。
金袍老蛟第一次如此动怒,愤然骂道:“没用的废物!等了你这么久,你竟然连‘雨师’二字都写不出来?!”金袍老蛟一步步向前,“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动笔!重新再画一道符!”
陈平安怔怔看着那张青色符纸,局势没有变得更坏,但是也没有变得更好。
好像跟神诰宗的那个道姑在大道上分道扬镳后,离开骊珠洞天后一路好运的陈平安,其运气就开始走下坡路,仿佛再一次回到了破碎下坠之前的骊珠洞天。
这一次,更是直接身陷死地。
陈平安抬起头道:“你这么想我写完这道斩锁符,是在图谋什么吧?”
金袍老蛟仔细打量了一番少年,笑着点头道:“自然,只不过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浪费我这么多时间,你稍后的三魂七魄会被制成一支支蜡烛的灯芯,在蛟龙沟水底燃烧上百年。”
陈平安满身鲜血从七窍和肌肤渗出,潺潺而流。
陈平安瞥了眼握有小雪锥的左臂,深呼吸一口气,缓缓提起:“死之前,我一定要写完这两个字。”
金袍老蛟眼神阴沉,笑道:“少年郎有志气,我拭目以待,而且我会亲自为你护法,可莫要再让我失望了啊。”
陈平安咧咧嘴,抬起右手手臂,胡乱抹了抹眼睛,擦去模糊视线的血污,大致看清楚本应书写“雨师”二字的符纸空白处,闭上眼睛,在心中默念道:“作甚务甚……作甚务甚……”
一瞬间,陈平安落笔于符纸。
金袍老蛟嗤笑道:“少年,这可不是什么‘雨’字啊,是不是受伤太重,脑子也拎不清了?”
又一瞬间,金袍老蛟再无半点笑意。
符纸之上,不再是所谓的符箓的一点灵光,而是一缕神光在迅猛凝聚。
陈平安只是保持那个姿势,不是不想动,而是实在无法动弹了。
这张斩锁符,已经不再是真正意义上的斩锁符,因为书写其上的符箓不是“作甚务甚,雨师敕令”,而是“作甚务甚,陆沉敕令”。
陆沉敕令!
那个金袍老蛟同样是纹丝不动,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陈平安嘴唇微动,默默感受着笔下纸上的那些温暖神意,福至心灵,嗓音颤抖,轻声道:“书上有说过,圣人有云……”陈平安咳嗽不止,总算说出后半句话:“潜龙在渊。”
这口头上的八个字,仿佛比起符纸上的八个字,丝毫不逊色。
总计十六个字,落在蛟龙沟当中,简直就是一阵晴天霹雳。
“诺!”
“谨遵法旨!”
一个个声音从蛟龙沟深处响起,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天地寂静。
数十个金袍老蛟融入一个身形当中。金袍老蛟低下头,拱手抱拳,但是满脸狞笑:“领旨之前,少年死吧。”
蛟龙沟上空,一道粗如山峰的金色剑芒从天而降,直直落向少年头顶。
有人能救一救,但是不愿意,例如那个竹衣少年身边的元婴境老妪。
有人想要救,但是为了范家大业,只能选择退缩不前,比如桂夫人。
有人是无可奈何,不惜换命给少年,比如那个近在咫尺的老舟子。
更多人是看热闹而已,大局已定,还需要紧张什么?
陈平安在这一刻,好似已洞悉一切人心世情,可是神色不悲不喜。他的袖中滑出一对印章——山水印,停在头顶上空。
那道金色剑光崩碎之后,一对山水印,只剩水印,山印已无。
大道之上,一人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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