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跨过大殿门槛后,这名骑将视线的尽头,是那张被称为天底下最珍稀的龙椅。
武将低下头,看了眼无鞘长剑。听说剑鞘遗留在了宝瓶洲那个小地方,是让人去取回,还是自己跑一趟?
这名武将摘下面甲和头盔,露出一头青丝,倾泻而下。
她,而不是他。
女子武神。
桂花岛山顶,陈平安站在暑气几无的老桂树的树荫下,不由得想起家乡的老槐树。
眼前桂树叶茂如盖,而老槐树却已不在,陈平安伤感之后,会心一笑,他犹然记得红棉袄小姑娘扛着槐枝奔跑的画面。
李宝瓶的活泼可爱,天不怕地不怕,跟老龙城范二的无忧无虑,能够把每一天都过得很美好,都让陈平安羡慕不已。
陈平安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够成为他们这样的人,不知道这算不算圣贤书上所谓的见贤思齐?
除了陈平安,老桂树下站着三三两两的渡船乘客,都是慕名而来的看客,对着这棵高龄老树指指点点。
还有一些女子挑选位置站定,让几名专门候在此地的桂花岛画师为她们提笔作画,另有一家三口,让那名身为丹青妙手的练气士,帮他们画了一幅全家福,留作纪念。
范二先前在马车上提醒过陈平安,能够从老龙城去往倒悬山做生意的客人,境界有高低,出身有好坏,但是有一点是共通的,那就是这些人都不好惹。
七弯八拐,谁都能搬出一两个通天人物或是仙家豪阀。
陈平安本就不是喜欢惹是生非的人,所以范二这份提醒,属于锦上添花。
陈平安安安静静站在远处,等一名中年画师停笔交付画卷后,陈平安才走上前去,与那个兴高采烈手捧画卷的女子擦肩而过。
他瞥了眼一名女子练气士手中的画卷,不是家乡门上那种死板不动的彩绘门神,画卷之上,女子衣衫和青丝缓缓飘拂,一树桂叶亦是如涟漪般晃动。
不过陈平安发现女子真容与画卷上略有出入,好像那位画师画得增色几分,陈平安叹为观止。
这种画工,比起之前鲲船上的拓碑手法,各有千秋。
中年画师看到这个背剑少年,抖了抖手腕。他身后有一个桂花小娘端着小案,小案上摆放着文房四宝。
画师笑问道:“公子可是也要买画?我们桂花岛渡船此次跨洲远游,到达倒悬山之前,一路上会有十景,每一处都是世间独一份的美景,其中就有这株祖宗老桂树。沾了仙桂的光,我们笔下所绘画卷,会有淡淡的香气萦绕,可以保存百年而不褪色,而且可避虫蚁毁坏,绝不会让公子失望。”
陈平安在动身之前,就已经收起那块桂客木牌,他点头笑道:“我想要三幅,敢问先生,需要多少钱?”
中年画师愣了一下,不知道眼前的草鞋少年,是真人不露相的豪阀公孙,还是不谙世情的有钱子弟。
一般人最多要一幅,哪里会一口气要三幅之多。
画师微笑道:“一幅画十枚小雪钱,若是公子要三幅,可以便宜些,只收公子二十五枚。”
那个姿色远远不如金粟的桂花小娘嫣然而笑,柔声补充了一句:“公子若是持有桂花岛特殊木牌,还可以再打折。”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我只是普通客人。”
一幅画十枚小雪钱,对于买酒从来拣最便宜的陈平安而言,实在是一笔无法想象的开销,但是今天陈平安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掏出二十五枚小雪钱,按照桂花小娘的要求,放在她端着的小案上,范家画师并不过手。
然后中年画师让陈平安在桂树下接连换了几个位置,最后挑中一个景象最佳的地点。
陈平安独自站在树下,面对画师的审视,明显有些拘谨,在画师和颜悦色地安慰了几句之后,才略微放松一些,四肢不再那么僵硬,但还是有些绷着脸。
画师不敢过多指手画脚,想着大不了自己落笔之时,多花点心思。
那个桂花小娘忍不住有些笑意,这般腼腆的客人,在神仙汇集之地的桂花岛可不多见。
一些胆大的男女还问能不能站在祖宗桂树上,让画师干脆来一幅登高望远图;一些女子则问能否折桂一枝握在手中,这些当然不行。
中年画师拿起笔,轻轻挥袖,那张产自青鸾国的珍稀宣纸从小案上滑落,缓缓飞掠到他身前,悬停不动,就像搁放在平整的画案之上。
画师没有急于在纸上落笔,而是开始酝酿情绪。
画师一手负后,一手持笔,凝望着那个树下少年。
少年背负剑匣,双拳紧握,垂放在身体两侧,眼神明亮,肤色微黑,穿着一双不常见的草鞋,穿着朴素得有点寒酸,但是他收拾得干干净净,不会给人半点邋遢的观感。
少年身高比起南方青壮男子,只是稍矮些许。
画技娴熟的画师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抓不住眼前少年的那股精气神,不是说少年没有,而是画师无法确定,总觉得自己不管如何落笔,都很难画到“十分神似”的境界。
画师不愿露怯,以免煮熟的鸭子飞走。
二十五枚小雪钱,他能抽成五枚,可不是小数目。
中年画师只好硬着头皮,假装胸有成竹地开始作画。
第一幅少年画像,只能说十分形似。
莫说他这种练气士,就是山下王朝的寻常宫廷画师,都可以做到这种程度。
画师极其不满意,但是有苦说不出。
画完之后,画师略作休息,那个少年也摘下了腰间的酒葫芦,喝了口酒。
喝酒之后,少年越发放松,他转头望了一眼北方陆地,脸上多了点会心笑意,大概是想到了什么美好的人或事。
少年收回视线后,双臂抱胸,挺起胸膛,笑容灿烂。
画师无意间瞥见这一幕,灵光乍现,有了。
于是第二幅画就明显多出几分灵气,少年郎离乡远游千万里的那份复杂情感,在画师笔端缓缓流泻而出。
中年画师休息的间隙,少年再次喝酒,然后便没了笑意,不再双手抱胸,而且好似不愿腰间的酒葫芦在画中出现,将其悬挂在身后。
少年无形中的气势更加稳重,更像一名离乡再远也能照顾好自己的大人。
第三幅画,画师比较满意。
桂花小娘已经熟门熟路地将三幅画卷加上白玉画轴。
陈平安一路小跑而来,看过了三幅画后,看上去很高兴,没有半点异议。
中年画师其实有点忐忑,他对陈平安说道:“希望公子能够满意。”
陈平安双手捧住三幅画卷,笑容灿烂道:“很好了!谢谢啊!”
中年画师如释重负,笑道:“以后公子若是还想买画,可以跟我预约。之后海上九景,我肯定都会准时作画,价格一律给公子打九折。我叫苏玉亭,公子只需跟渡船上任何一个桂花小娘问一下,到时候就可以找到我。”
陈平安点了点头,告辞离去。
其实陈平安没好意思说,之后海上九景,他多半没机会再买画了。
按照郑大风不坑死他不罢休的架势,以及陈平安喜欢自讨苦吃的脾气,陈平安此后不太可能离开圭脉小院半步。
回到圭脉小院的屋子,陈平安开始提笔写信,还是一笔一画都写得认认真真,匠气十足。
之前在老龙城灰尘药铺,陈平安本想给山崖书院和家乡龙泉郡各寄一封信,只是他生怕横生枝节,不敢轻举妄动,毕竟老龙城姓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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