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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最后,孙嘉树略带几分自嘲意味,微笑道:“忘了跟你说,老龙城苻家与我们五大姓氏,都是诸子百家中的商家门生,每个家族的大房所奉老祖,与文庙里的儒家圣人可不一样。只不过商家哪怕到现在,都是不入流的学问。听说在最早的时候,有位最终配享文庙、位置还很靠前的儒家学宫圣人,说过一句‘狗肉不上席’,其实就是讲我们商家。这类评价还算客气的了,什么商贾贱流,百家末席,一身铜臭,商人必无仁义之心,世风日下商家功莫大焉,这些骂得更狠。所以浩然天下九大洲,商人很多,但是绝对不会被哪个王朝奉为主流。”

这些涉及诸子百家学问宗旨的内幕,陈平安就只能听听,不敢胡乱评价,妄下定论。

到了那座不大的孙氏祖宅,没有什么美婢俏丫鬟,只有十数名看顾宅子的老汉老妪。

孙嘉树请陈平安吃了一顿饭,既不是什么龙肝凤髓,也不至于粗茶淡饭,都是来自宅子附近的时令蔬菜和鱼虾鸡鸭,很下饭。

唯一一道硬菜,应该是几种海味食材的煲汤,陈平安吃惯了河鲜,不太习惯。

孙嘉树也不劝他多吃,反正陈平安只凭自己喜好下筷夹菜就行。

吃过了饭,两人在宅子外边的河畔散步,陈平安问道:“孙公子,知道老龙城里一个叫灰尘药铺的地方吗?”

孙嘉树想了想:“之前没听说过,但是我很快就可以帮你找到。”

陈平安道了一声谢。

孙嘉树笑着摆摆手,示意陈平安不用如此客气。

他弯腰捡起一块扁平石子,侧身抛出,石子一路向对岸打水漂而去。

对岸是油菜花田,一路蔓延出去,视野之中,全是金黄色。

陈平安已经将包裹放在住处的屋子,重新在腰间别上了那个养剑葫芦,当然依旧背负剑匣。

他摘下“姜壶”喝了口酒,河水平缓流淌,像一位宁静安详的老人。

孙嘉树停下脚步,说道:“我大致算过了,去往倒悬山的渡船,近期还剩下三艘,一艘是我们孙氏的山海龟,再就是苻家的吞宝鲸,以及范家的桂花岛。如果从安稳角度而言,我建议你乘坐吞宝鲸。这十年内,去往倒悬山的跨洲航道气候恶劣,因此山海龟不如吞宝鲸,甚至不如由岛屿打造而成的桂花岛。毕竟山海龟脾气再好,终究是有血有肉的活物,宝瓶洲中部的打醮山鲲船失事坠毁,就是例子。而吞宝鲸能够在深海之中远游,最是安稳。那条航道又是苻家开辟多年的熟悉路线,他们对如何避让那些水中大妖早已烂熟于心。如果是想着省钱和舒适的话,那肯定是乘坐我家的山海龟。你待在上边,不敢说如何享福,终归是衣食无忧,什么都不用你操心……”

陈平安犹豫了半天,蹦出一句:“要么选山海龟,要么选桂花岛,我是绝对不会乘坐吞宝鲸的。”

孙嘉树很意外,问道:“为何?”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在家乡骊珠洞天,我差点杀了老龙城少城主苻南华,哪里还敢坐他家的渡船。”

孙嘉树忍不住对陈平安肩头重重一拍:“陈平安!我见过不少英雄豪杰,但是像你这样胆大的,真不多!”

陈平安叹息一声,听孙嘉树的口气,就知道苻南华真不好惹。

孙嘉树忍了很久,还是忍不住笑出声:“老龙城的少城主,虽然不止一名,有望继承那件祖传老龙袍的苻家别房子弟,也有好几个,可是世人皆知苻南华最受城主苻畦器重。有一个持有半仙兵的苻家老祖,更是苻南华的传道之人,只是最近几年都在闭关,传言正在冲刺上五境。所以苻南华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城主。陈平安,你可以啊,这要是传出去,保证你一个月之内,就立即名动半洲。”

陈平安无奈道:“这种名声,还是不要了吧。”

孙嘉树越笑越开怀:“我跟苻南华打了不少交道,甚至不算是简单的酒肉朋友,当然,苻南华跟刘灞桥仍是远远比不得。今天听到这个真相,我就是想笑,看来是我太不厚道了。陈平安你也悠着点,跟我这种人当朋友,暂时别太交心,一定要多处处。”

结果陈平安冒出一句:“其实我跟刘灞桥不是很熟,总共就见过两次面。”

孙嘉树有点憋屈:“那刘灞桥在信上,说得像是跟你出生入死了一百回,是咋回事?信上都把你夸得天底下绝无仅有了,还扬言如果我敢不亲自盛情款待,他就要跟我绝交,然后将我的绰号传遍宝瓶洲。”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绰号是孙子?”

孙嘉树伸手抚住额头,苦笑道:“这也能猜到?”

陈平安笑道:“虽然才见过两次,可刘灞桥的脾气,我是知道的,最没个正形。”

孙嘉树唏嘘道:“我与苻南华这种关系,无非是白首如新,你跟刘灞桥,有点一见如故的意思。”

那名车夫遥遥出现在远处,孙嘉树回头看了一眼,对陈平安说道:“我得马上去内城孙府见一名客人,约好了的。灰尘药铺的事情,最晚天黑前,就会有人告诉你。再就是你既然跟苻南华有死仇,那么近期你只要出门,就一定要先让人跟我打招呼,我会让人安排行程。至于渡船远游一事,你干脆就坐我家的山海龟去往倒悬山,二十天后准时出发。这段时间,你可以在我家祖宅这边住着,想要任何东西,只要老龙城有,我就可以帮你送过来,你也别觉得不好意思。开口之前,你可以不断告诉自己:‘那个孙子有钱,很有钱,做朋友嘛,本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先把福享了,以后并肩作战,再把苦吃了,这才不亏。’”

“好,我就不跟你客气了。”陈平安笑着点头,眨了眨眼睛,“这句话是刘灞桥说的吧?”

孙嘉树伸出大拇指:“难怪刘灞桥死皮赖脸要跟你当朋友,你懂他!”

孙嘉树告辞离去,跟随那名陈平安看不出深浅的老车夫,渐行渐远,乘坐马车去往老龙城内城。

于是独自一人的陈平安,开始沿着河水练习六步走桩。

平静的河水,一望无垠的油菜花田,普普通通的泥路,若不是没有一座石拱桥和一座阮家剑铺,陈平安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家乡。

陈平安一路练拳,走出去十余里,再往前就是一座沿河而建的小村庄,村庄里有鸡鸣犬吠,还有炊烟袅袅。

陈平安停下练拳,环顾四周,身边有一座横跨河面的小木桥,这一刻,他没来由地觉得恍若隔世。

陈平安正要转身走回孙氏祖宅,发现对岸远处的油菜田里,走出一群衣着朴素的稚童,大多是上蒙学的年幼岁数,还有一些个年纪更小的,挂着鼻涕跟在后边。

有两个大些的男孩,手持应该是家中长辈削出的木剑和竹剑。

两柄剑样式简陋,只算有个剑的粗糙坯子而已。

两人好像是在比拼剑术,先后走在田埂上,对着油菜花就是一顿劈砍,口中还瞎嚷嚷,气势十足。

可怜田垄油菜花给两个孩子砍得七零八落。

后边有个年幼孩子骤然哭出声,他一开始还挺乐呵,后来才发现这块油菜花田地是他家的,这要是给爹娘晓得了,自己回到家还不得屁股开花?

可是他又不敢阻拦那两个年纪大的“剑客”,只好哭得撕心裂肺,好在很快就有一名“剑客”意识到不妙,掏出一块自家烘烤的冻米糖片,跟年幼孩子叮嘱了几句,满脸鼻涕眼泪的幼童立即笑开了花,大摇大摆跟在两名剑客身后,眼睁睁看着他们嗖嗖嗖出剑,觉得他们厉害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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