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恼羞成怒道:“你找死?”
陈平安摇摇头。
男人厉色道:“那你像根木头般杵在这里作甚?!知不知道老子世世代代在这里做生意,结识的老神仙,比你见过的人还多?!”
背剑少年的口中突然蹦出一句:“风雷园刘灞桥,喜欢苏稼。”
男人愕然,气焰骤降,将信将疑。
陈平安又说:“我认识刘灞桥。”
男人瞥了眼少年身后的剑匣,咽了口唾沫。
陈平安说道:“如果有一天我遇到刘灞桥,会跟他说今天的事情。”
男人色厉内荏道:“你吓唬谁呢,你也能认识风雷园刘灞桥?我还认识神诰宗宗主、真武山老祖呢,但是他们认识我吗?”
陈平安说道:“他们认不认识你,我不清楚。但是刘灞桥认识我,我很确定。”
男人挥手道:“滚滚滚,少在这里吹牛不打草稿,耽误老子做生意。路边狗屎也会自己走路了,真是晦气。”
陈平安问道:“渡口应该有飞剑传信吧?”见无人应答,他自顾自道:“算了,我自己找。”
已经开始心底发怵的男人,故意不理睬言之凿凿的古怪少年,带着那些满脸玩味的山上男女,去自家铺子凭眼力淘东西了。
陈平安真的去找了一座山上驿站,耗费十枚小雪钱,给风雷园刘灞桥写了一封信,大致写了今天的事情经过。
至于刘灞桥收到信后是不屑一顾,丢在一旁,还是大发雷霆,御剑凌风杀到此处,陈平安不管。
有些事情,不去做,陈平安心里不痛快。可有些事情,再不痛快,也只能忍着。比如鲲船无缘无故坠毁一事。
陈平安写完信说了收信人和山门地址后,整个驿站的人都有些神色古怪,跟陈平安说话时的语气好像都柔和了几分。
还有人专门把陈平安送出驿站,甚至询问是否需要人带路去往渡口。
陈平安笑着说不用,独自离去。
离开驿站后,陈平安心情有些好转,因为他发现原来刘灞桥虽然在骊珠洞天不显山不露水,还跟自己称兄道弟,其实在外边还是挺厉害的。
就连这边的一个飞剑驿站,都听说过他刘灞桥。
羊脂堂渡船所在渡口在一座高耸山壁的半空中。
有人在山壁上凿出了一条曲折向上的栈道,陈平安行走其中,看到了许多已经悬停在崖壁外空中的渡船。
渡船下方浮有白云,渡船样式与梳水国渡船相似,但是能够御风航行,也是怪事。
陈平安在羊脂堂渡口旁边的栈道等待登船,这里开凿出一座极大的山洞,只有稀稀落落的摊贩坐着做买卖。
陈平安默默坐在一张由老树根打造而成的长椅上,啃着干饼,就着新买的酒水,缓缓下咽。
正午时分,一艘从云海中平稳滑落的羊脂堂渡船准时悬停靠岸。
陈平安跟随众人依次登船。
此次乘坐渡船南下直达老龙城,只需要二十五天左右,因为羊脂堂渡船泛海远游的速度要远远快过走龙道的河上渡船,而且中途没有任何停靠滞留。
渡船只有两层楼,陈平安住在一楼,房间略微宽阔一些,但是没有观景阳台。
渡船攀升,穿过一层云海,陈平安推开窗户,视野开阔,头顶就是一轮大日悬空,光芒万丈,云海翻滚,如同一条条金色的绵延山脉。
陈平安再次各写一张静心安宁符和祛秽涤尘符,然后继续关门练拳。
其间有闪电交加的雷雨夜,有旭日东升的朝霞绚烂,也有万里无云的空荡荡。
这一次陈平安六步走桩由快转慢,偶尔,他也会推开窗户,望着窗外景象练习剑炉立桩。
在行程过去大半的一天,有一名剑仙御风而来。
当时渡船刚好从浑厚云海穿出,那名年纪轻轻的剑仙紧随其后,速度之快,让一些个中五境练气士都瞠目结舌。
那人御剑破开云海,直追渡船,声势惊人。
一人一剑后边的云海,被开辟出一条宽阔道路,久久未能完全合拢。
他在渡船前方骤然急停,轻轻跳下飞剑,然后刚好落在渡船船头,潇洒收剑入鞘,立即有羊脂堂高人前去迎接。
至于是否冒犯了羊脂堂,以及坏了任何渡船不许让人中途登船的规矩,那位羊脂堂长老是半字不提。
事后证明老人此举十分英明,因为那个年轻剑修虽然坏了渡船规矩,却并非跋扈之辈,而是笑眯眯报上了自家名号,还主动支付了二十枚小雪钱。
风雷园,刘灞桥。如雷贯耳,前后皆是。
老园主李抟景,号称宝瓶洲十境第一人,他以一人之力,力压整座正阳山数百年。
当初那场大战的末尾,李抟景随手一剑打碎真武山的大阵禁制,那可是人人亲见的壮举。
更何况李抟景的关门弟子黄河,横空出世,展露出不输李抟景年轻时候的剑道天资,打得正阳山苏稼毫无还手之力。
尤其是黄河站在倒地不起的苏稼身边,以脚尖踩在那只紫金养剑葫芦上的无敌姿势,那一幕,让人记忆深刻至极。
而黄河接任风雷园园主之后,刘灞桥也轻松破开一境,而且势头迅猛,据说差点就要连破两境。
刘灞桥没有让老人跟随,独自找到了一楼十一号房,轻轻敲门。
陈平安之前在潜心练拳,虽然大略感受到了扯动云海的那阵气机涟漪,但是始终没有停下。
天上仙人逍遥御剑,与云上渡船擦肩而过,是常有的事情。
所以哪怕察觉到了廊道的脚步声,他也没将此人跟御剑之人挂钩。
陈平安打开门,看到那张贼笑兮兮的熟悉脸庞,大为意外。
刘灞桥进了屋子,在陈平安关门后,坐在床铺上,发现那两张符箓后,打趣道:“陈平安,你如今是有钱人啊。”
正因为来者是刘灞桥,陈平安才没有收起符箓后再让其入门。陈平安对于刘灞桥的调侃,一笑置之,背靠窗台,把床铺留给这名风雷园剑修。
刘灞桥双手撑在床铺上:“你是不知道我这一路追得多辛苦。我在风雷园收到你从懿女渡口寄出的信后,立即就赶去渡口——”
陈平安问道:“没杀人吧?”
刘灞桥翻了个白眼:“杀什么人。那家伙一听说我是刘灞桥后,立即下跪磕头,我连路上想好的扇他几耳光,都没机会出手,只好去隔壁铺子买下了那座屏风,收入方寸物,然后问这问那,顺藤摸瓜,好不容易确定了你在这艘羊脂堂渡船上,这不就来了。”
陈平安疑惑道:“找我有事?”
刘灞桥反问道:“必须有事才能找你?”
陈平安点头道:“不然呢?没事你也能追这么远?”
刘灞桥悻悻然道:“你这个人,真没劲,跟在骊珠洞天时没啥两样。”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没有询问有关正阳山苏稼的事情。
那次真武山上,三场鲜血淋漓的捉对厮杀,刘灞桥当初就在旁看着,陈平安估计他心里不会好受,就不伤口上撒盐了。
陈平安原本还想问刘灞桥有没有去大骊京城成功拿到那把符剑,想了想,涉及大道秘事,还是不适合问。
最后陈平安只好问了一个最寡淡的无聊问题:“你真没啥事?”
刘灞桥无奈道:“真没事。当时我从大骊京城无功而返,结果回到落地的骊珠洞天后,没能瞧见你。听说你往大隋书院远游了,之后咱们风雷园就跟……反正之后我就一刻没闲着。你别觉得我整天无所事事啊,其实我前段时间才刚刚破关出来,境界稳固之后,就闷得慌了,刚好收到你的飞剑传信,就想着怎么都该见个面碰个头,把兄弟关系给敲定了……”
陈平安最受不了刘灞桥这份热络劲,就没搭话。
刘灞桥眼神幽怨,伸出兰花指,点了点陈平安,以女子嗓音娇羞道:“公子怎的如此绝情呢?当初在公子家乡花前月下,山清水秀,结伴远游……”
陈平安脚尖一点,屁股坐在窗台上,双臂环胸,面无表情,好像在说你只管恶心自己和我陈平安,我倒要看看谁能坚持到最后。
刘灞桥率先败下阵来,唉声叹气道:“我就知道这趟登门拜访,你小子还是这副鸟样。陈平安啊,你知不知道,现在宝瓶洲的万千剑修,谁不惊骇于我刘灞桥的天赋,谁不将我视为板上钉钉的上五境人选?”
陈平安笑道:“我也是才知道。在驿站那边,听说我是给你写信后,之前公事公办的他们,立马客气多了。还有人把我送到大门口,问我要不要找人帮忙带路,热情得很,搞得好像我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这真是头一遭,哈哈。”
看着一脸开心的陈平安,刘灞桥愣愣出神,这有啥子值得高兴的?就因为刘灞桥名气大,让你陈平安沾了点芝麻绿豆大小的光?
当陈平安朝刘灞桥伸出一根大拇指的时候,天赋好到连李抟景都要刮目相看的风雷园剑修,总算明白了原因:朋友厉害了,他陈平安就开心。
其实这个原因再简单不过,只是这个世道太复杂,聪明人太多,尤其是跟山上人打交道多了,往往会想不通最简单的事情。
差点连破两境也没有如何欣喜的刘灞桥,跟着眼前坐在窗台上的少年,一起开心地笑了起来。
刘灞桥忍不住扪心自问:如果你的朋友过得比你好,好很多,好到让你望尘莫及,一辈子追不上,那么你心里头会不会有一点点别扭?
答案让刘灞桥很满意,于是他觉得自己跟陈平安,这个兄弟是当定了。
刘灞桥没有继续逗留,其实风雷园那边,在他破境之后,他被新园主黄河强行丢了个宗门职务,还有一大堆事务需要他处理,虽说所谓的处理,就是让擅长此事的老头子们去处理。
刘灞桥站起身,笑问道:“出门在外,缺不缺银子?我身上带着几十枚小暑钱,先借给你?”
几十枚小暑钱……说得跟几十两银子似的,真是个土财主!
陈平安跳下窗台,摇头道:“不用。”
刘灞桥郑重其事道:“那我就先回去了。记住啊,下次回骊珠洞天,你一定要去风雷园找我,不然我……”刘灞桥又跷起兰花指,“一定会被你个负心汉伤心死啦。”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你再这样说话,我打死都不去风雷园。”
刘灞桥爽朗大笑,可他的眉宇之间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憔悴。
他告辞离去,走到门口的时候,记起一事,转头道:“老龙城那边,我有个很要好的朋友,值得你信赖。你如果有事情,来不及飞剑传信给风雷园,你可以放心去找他。他叫孙嘉树,是老龙城第二有钱的家伙。我曾经跟他在信上提及过你,所以你只要报上名字,他一定会见你。而且这个家伙,跟你一定合得来!”
陈平安干脆利落道:“好!”
“别送我啊,太客气,显得生分,以后咱俩见面的机会多了去了。”刘灞桥走出屋子,看到那家伙还真就不送了,忍不住笑骂一句。
关上门后,他没有直接御剑离去,廊道另一端尽头,站着那名负责这艘渡船的羊脂堂老练气士。
刘灞桥屁颠屁颠一路小跑过去,跟老人闲聊了一通,这才掠入云海,御剑北归。
在到达老龙城前一天,陈平安遇上了极其罕见的飞鱼跃海飞空的景象。
数百万生有五彩翅膀的飞鱼,浩浩荡荡在云海之中来回游荡。
羊脂堂渡船为此特意悬停空中,告知乘客会停留半个时辰,以便大家欣赏美景,而且解释之所以有此壮观画面,是因为这种名为“彩鸾”的南海飞鱼,是在庆贺大家族内的某条飞鱼成功长出一对名副其实的彩鸾羽翼,这种场景百年难遇。
不过羊脂堂也提醒众人,千万别试图寻觅捕捉那条特异飞鱼,一旦惹怒了飞鱼群,渡船必然遭殃,除非有金丹、元婴两境的神仙保驾护航,否则就只能束手待毙了。
羊脂堂同时宽慰众人,彩鸾飞鱼性情温驯,而且不畏人,一旦离开大海飞入云霄,反而愿意亲近人,所以到时候极有可能渡船会被飞鱼围绕,大家无须担心,哪怕借机抓住几条飞鱼也无伤大雅,就当是羊脂堂赠送给贵客们的一笔小福利了。
就连陈平安都走出了房间,来到船尾,看着那些自由自在的彩鸾飞鱼在阳光映照之下,五彩流淌,美不胜收。
陈平安摘下酒葫芦,趴在栏杆上喝着酒。
果不其然,彩鸾飞鱼群缓缓靠近渡船,它们不约而同地放缓了飞掠速度,不断有一些调皮好奇的飞鱼单独离开,来到渡船客人身边。
若是有人伸出手掌,它们大多转瞬远遁,也有一些反而会凑近手掌,甚至会停留在手心之上。
陈平安其实之前就听说过它们,因为相传彩衣国的最大仙家灵犀派的那件法宝彩衣,就是以彩鸾飞鱼侥幸生出的羽翼编织而成。
将彩衣穿在身上就能万法不侵,最神奇的是,身穿彩衣之人,甚至能够让所有中五境剑修的飞剑近身后就自行退却。
陈平安也跟随众人,向栏杆外伸出手掌,却无一条飞鱼愿意靠近,只得尴尬收手,除了借酒浇愁,还能如何?
渡船重新南下,最终停靠在老龙城渡口。
不知不觉中,陈平安也从宝瓶洲最北方,来到了最南端。
一路背剑。
(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