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在礼圣坐镇天下期间,不乏有学宫圣人提出建议,干脆对所有跻身上五境的大妖进行围剿,全部拘押在牢狱之中,永绝后患。
只是最终礼圣没有接纳而已。
齐静春有些感慨,归根结底,世间妖物的道理,全落在一个“活”字上,即孜孜不倦地追求自己成为强者,无拘无束,无法无天。
而浩然天下的道理,则落在“规矩”两个字上,在规矩之内,泽被苍生。
齐静春伸出一只手,笑道:“你如果不讲理,只想要以力服人,那我可就要借剑斩去你一半道行了。”
陈平安背后的槐木剑匣,那把被他私底下取名为“降妖”的长剑,如久旱逢甘霖,欢快颤鸣,一寸寸缓缓出鞘,气冲斗牛!
柳赤诚的粉色道袍鼓鼓荡荡,眼眸里充满了戾气,浑身上下充满了磅礴妖气,笑问道:“姓齐的,你确定有机会握住那把专门针对妖族的神兵?我就算一拳打不烂你的魂魄,你就不怕我一拳将陈平安打成肉泥?”
齐静春神色如常,像是在讲述一个最为天经地义的道理:“我齐静春尚且在世一时半刻,就没有谁能欺负小师弟一点半点。”
柳赤诚哈哈大笑道:“我还真不信这个邪!”
他瞳孔剧缩,整个人笼罩在淡金色的光球之中。
在他的头顶上方,就像当初一座黄河小洞天被那人一剑劈砍出大洞的光景,庇护柳赤诚的这座白帝城混元金光阵先是露出一点破绽,显露出小如芥子的一粒黑点,然后是一条细微黑线,最终哗啦一下金光大阵被彻底劈开。
剑尖直指柳赤诚眉心处,相距不过寸余。
柳赤诚纹丝不动,并非失去了先手,他就没有一战之力,恰恰相反,白帝城向来以道法驳杂、神通繁多著称于世,仅是身上这件媲美半仙兵的法袍,就能够让他站着不动,力扛那一剑。
但是那个单手持剑的青衫儒士手中所持长剑不是那把阮邛铸造的长剑,而是那把简简单单的槐木剑。
于是柳赤诚选择退一步,息事宁人。
因为那个名叫齐静春的家伙,本就没有太过咄咄逼人的意思。
齐静春缓缓收起木剑,放回陈平安背后的剑匣,笑道:“如果这一剑是阿良出手,或是左师兄,那就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柳赤诚问道:“大师兄当真出城见你,还主动邀约下棋三局?”
齐静春点了点头。
事实即是如此,既不用引以为傲,也无须藏藏掖掖,何况齐静春从来没把这些经历放在心上。
这样的心性,与崔东山至今还对曾与白帝城城主在彩云间下棋十局沾沾自喜,有着天壤之别。
柳赤诚喟叹一声,神色恍惚,就好像心中有一只琉璃盏砰的一声碎裂,既有失落,又有释然。
在他心中,不管如何怨恨愤懑于大师兄的大道无情,但是那个眼高于顶的男人,终究是无敌的存在,是琉璃无垢的风流人物,不该为了谁而破例。
柳赤诚有些心灰意冷:“既然跟陈平安做不了师徒,就不教他剑术了,我的道法还没那么廉价。姓齐的,既然你本事这么大,自己传授便是。”他像是有些赌气,径直转身,大步走向古寺大门。
齐静春突然出声道:“暂且留步,我有一言相赠。”
柳赤诚转过身,有些疑惑不解。
骤然间,他的心湖之中,有奇光异彩的阵阵涟漪微漾,随后他的脸上浮现出惊骇和狂喜。
百感交集之后,他轻声问道:“好一个齐静春,你这等人物,在任何一座天下都是了不得的山巅仙人,怎会沦落至此?”
齐静春笑着反问道:“何来沦落一说?”
柳赤诚微微一怔,心悦诚服道:“我自愧不如。这次就算我欠陈平安一个人情,以后等我在中土神洲重新扬名,可以让陈平安去白帝城找我。”
他离开之前,大袖一挥,将一个躲藏在暗处的年幼狐妖抓住,带着狐妖离开了古寺。
年幼狐妖先前换了一身崭新衣裳,脸上涂抹了好几两重的胭脂,红一块绿一块,滑稽可笑,大概这就是她误以为的红粉佳人了?
她怀中还有一本常年贴身珍藏的最心爱的秘籍,刊印粗劣,错字连篇,名为《才子佳人》。
这本书写了一个个男女情爱的故事,顺便说了些大家闺秀的贤淑礼节,比如与人说话要嗓音酥软温柔,初次看见英俊书生的时候要先羞赧低头一次,然后怯生生抬头偷看一次,再脸红低头一次……里头的学问可大了,让她受益匪浅,有些结局伤感的故事,她还会看一次落泪一次。
柳赤诚强行掳走她,她本来吓得不轻,只是当她看到古寺外边站着一个俊美少年后,又雀跃起来,觉得老天爷待自己不薄。
柳赤诚带着徒弟和狐魅下山远去,不知去往何方。
齐静春环顾四周,也带着陈平安离开古寺,在门外空地,借助月色,一起眺望远处的山岭夜景。
齐静春轻声道:“人有三魂七魄,三魂为胎光、爽灵、幽精。我死后,将一身魂魄气运,绝大部分都还给了此方天地;李宝瓶、李槐他们这些弟子,我分别给了一个‘齐’字;而在你、赵繇和宋集薪三人身边,都以残余三魂偷偷留下了一缕春风。我现在这个身份,其实不能算是完整的齐静春,只算是护送你们走上一段路程的护道人。宋集薪选择的道路与儒家正统愈行愈远,世事如此,各有缘法,不可强求。”
“赵繇当时被崔瀺阻拦,迫于形势,不得不交出那方‘天下迎春’印章,这本就是我早已算到的事情,所以我事先就跟赵繇说过,要他无须拘泥于一方印章的存亡。但是在那之后,赵繇去往别洲途中另有机缘,他的心境还是随之出现了一点纰漏,以后说不得还要你这个名义上的小师叔帮他一次。”
陈平安欲言又止。
齐静春笑道:“你是说没答应我先生的要求,所以不算我的小师弟?没关系,你不认老秀才当先生,我还是要认你做小师弟的。”
陈平安挠挠头,点头道:“好!”
齐静春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这一路行来,累不累?”
陈平安摇头道:“精彩得很,除了练拳,还会逢山遇水,结识了徐大侠和张山峰这样的新朋友,见到了许许多多的精魅神怪,不累。”似乎害怕齐先生不相信,他又强调:“真的不累!”
齐静春嗯了一声。
他知道,这只是少年自己觉得不累而已。
怎么可能一路坎坷颠簸,半点不累?
日复一日的枯燥练拳,单薄肩头上挑着的,大多是别人的期许和世道的艰辛,少年还需要处处提防人心的险恶,所面对的人和事全是莫名其妙的存在,不累才是怪事。
不过是少年自己肩挑重担,却想着莫让别人担心罢了。
得知齐先生不是事事知晓后,陈平安就一股脑跟他说起了神奇的过山鲫、黄庭国客栈的那条行云流水巷,说了胭脂郡城隍殿的沈温对齐先生的仰慕,还说了那对山水印的厉害,说了从棋墩山搬到披云山的魏檗,说了性情各异的嫁衣女鬼、枯骨艳鬼们。
当然,陈平安说得最多的,还是戴斗笠的那个男人,说了那个男人在说起齐先生的时候,分明笑容灿烂,却好像极为伤感;还说了他给一个叫道老二的家伙一拳打回了人间的事。
然后陈平安告诉齐先生,重逢之后,阿良告诉自己,不用着急练剑,练拳练到了极致就已经是在练剑了,所以他不是特别着急……
齐静春与滔滔不绝的少年并肩而立,笑问道:“是不是很想念阿良?”
陈平安抬头望向天幕,喃喃道:“阿良总会回来的。”他又转头望向齐先生:“对吧?”
齐静春笑着点头。陈平安便又问道:“那么齐先生呢?”
齐静春叹息一声,摇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齐静春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了。”
陈平安低下头,默默望着脚下。
就像当初在杨家铺子,虽然陈平安早有预感,可他听到杨老头亲口说出“不值得”三个字后,还是会照旧伤心,而且不是一般的伤心。
齐静春将手轻轻放在少年脑袋上:“此次我以这些魂魄残余,说是担任你们三人的护道人,最后所有春风齐聚于此,其实何尝不是让你代替我齐静春走了一趟江湖,我已经没有遗憾了。”齐静春会心一笑,“可以伤感,但也可以喝酒嘛。”
陈平安摘下腰间的养剑葫芦,红着眼睛,递给齐静春。
身形越发涣散不定的齐静春伸了个懒腰,摇头笑道:“我那份就当余着吧。”
陈平安自己也没有喝酒,别回腰间。他怕自己真喝成了一个酒鬼。
齐静春突然说道:“陈平安,我最后陪你练一次拳?”
陈平安纳闷道:“六步走桩?”
齐静春点点头。陈平安深吸一口气,缓缓前行,悠然出拳。
月辉素洁,青衫儒士在陈平安身侧,跟随他前行出拳,亦是悠然。
陈平安走完一趟拳桩后,轻轻停下脚步,他没有转头望去,就那么看着远方,双袖再无春风萦绕。
他知道,齐先生,真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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