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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轻轻喝了口酒,正是八钱一斤的土烧,味道真不错,就是不知道十两银子一斤的胭脂郡特色美酒是个啥滋味。

一个带着敬畏的嗓音在背后响起:“陈公子,这是怎么回事啊?”

原来是刘太守回过神来了。

关于山水神祇和妖魔鬼魅这些事,他儿子刘高华只能通过文人笔劄和志怪小说了解到一鳞半爪。

他则不然,毕竟是执掌一郡民生的高官,而且胭脂郡还是彩衣国头等大郡,诸多秘史和秘事,刘太守其实早就知道内幕,至少州郡城隍阁和山神水神这些事,刘太守是必须要清楚的,朝廷礼部专门有人为这些地方大员解释其中的玄乎门道。

陈平安略微平稳气海,别好养剑葫,转过头望向刘太守,欲言又止。

他这一战胜得可谓惊险,本就已是强弩之末,驾驭两把来历特殊的飞剑又消耗了精神和心力。

如果买椟楼窦楼主没有被吓退,陈平安极有可能会被摘取头颅,好一点也是两败俱伤。

那么陈平安恐怕连纯粹武夫这条道路,因为伤及体魄本元和神魂根本,从此都要变得破碎不堪。

陈平安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涉及的秘密太多了。

好在刘太守见这位仙师面有难色,便不再刨根问底。

山上神仙行走人间,其实规矩和忌讳也多,刘太守这点常识还是晓得的,只要确定眼前这名少年剑仙是“自家人”,足矣!

陪着刘太守客套寒暄几句,陈平安转身走向老者,蹲下身帮助这位心善的练气士把脉。

感觉到他脉象平稳,应该没有大问题,等到那份“大雪拥关”的药效祛除,很快就可以清醒过来。

陈平安突然抬起头,看到鸾鸾正充满好奇地看着他。

一双天生阴阳眼的水灵眼眸在阳气挑灯符的牵引下,流溢着淡淡的金色光彩。

陈平安笑着伸手帮她擦拭脸上的血迹,安慰道:“没事了。还疼不疼?”

鸾鸾嘴角弯起,脸颊上出现两个浅浅的小酒窝。

陈平安把老者扶起,放在一张椅子上,然后走向门口。

刘太守寻思着如今还是跟在这位剑仙身边最保命,便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出正厅门槛。

陈平安走到蛇蝎夫人的尸体旁,在她腰间那只素白色的棉布袋子里发现了一只粉瓷质地的小笔洗,里头盘踞着一条小白蛇,长不过一寸,极其纤细,正昂首对着天空疯狂吐芯,只是充满了色厉内荏。

还有一只病恹恹趴在地上的漆黑蝎子,细看之下,它的身架子如同一把墨色琵琶。

陈平安心思微动。

驾驭初一十五斩杀强敌是痴人说梦,但是让它们出来抖抖威风还是不难。

初一化作一抹雪白虹光掠出养剑葫,直扑古色古香的小笔洗,悬停在两只小东西的头顶上空,吓得小白蛇瑟瑟发抖,纤细身躯紧贴笔洗内壁,小黑蝎子更是做出抱头状。

初一在笔洗内缓缓盘旋飞转,如武将巡视驻地,气势十足。

刘太守此时此刻再无郡守官威和书生斯文,就那么跟着陈平安一起蹲着,啧啧称奇道:“真仙剑,真剑仙也!”

陈平安手持笔洗站起身,凝神定睛一看,才发现笔洗外边靠近底部的一圈竟有细微文字如蝌蚪缓缓流转不定,总计十六字:春花秋月,春风秋树,春山秋石,春水秋霜。

陈平安会心一笑,想起了鲲船上遇到的那对姐妹,姐姐春水性子稳重,妹妹秋实孩子气更重。

他忍不住抬头向南方天空望去,不知道她们如今到了老龙城没有?

如果下次还能见面,陈平安挺想把这只漂亮小笔洗送给她们的,只可惜笔洗上有春水却无秋实,有一字之差,没能完完整整凑到一起,否则就更好了。

只是现在的陈平安还不知道,有些可惜是没办法十全十美,有些可惜是某些长久的遗憾。

陈平安说道:“刘大人,死者为大,能不能帮着将这女子的尸体收殓,以后有机会找一处地方下葬?一切开销,我来支付。”

刘太守笑道:“这点小事,哪里需要陈公子费心费力,一切只管交由郡守府,一定办得稳稳妥妥。”而后收敛笑意,试探性道,“只是这次妖魔作祟,那姓黄的老匹夫包藏祸心,说不得还需陈公子飞剑镇妖魔啊。”

陈平安苦笑道:“我暂时需要一只大水桶,装满滚烫热水,至于药材,我自己就有,至少浸泡数个时辰,调养身体。”

刘太守点头道:“应该的应该的,本官这就命下人去置办,陈公子的身体要紧,胭脂郡十数万百姓的安危如今都系挂在陈公子一人身上,确实不容出现丝毫纰漏,本官这就让人去办……”刘太守快步跑开,这位彩衣国正四品地方高官其实说得并不弯弯肠子,直白得很,陈平安再不混官场,也听得懂言外之意,但是他对此既不能拍胸脯保证什么,又不好临阵推脱,就只能苦笑着不说话。

送剑之外的所有事情,陈平安只有四个字:力所能及。

对金城隍沈温是如此,对这位牧守一方的封疆大吏也是如此。

最后在一间雅静屋子里,陈平安整个人浸泡在大药桶里,药材是离开龙泉郡之前魏檗赠送的,足够三次使用的量。

再多魏檗当然拿得出来,但他没有一股脑准备太多,当时开玩笑说是兆头不好,他还是希望陈平安这趟行走江湖一路顺风也顺水,受伤次数不超过三次,就当是讨个好彩头。

陈平安在进入这间屋子前,请刘太守帮着保守秘密,不要泄露他是“剑仙”的事。

刘太守满脸会意,答应得很痛快,只差发誓了。

陈平安又递给刘太守那张神行符,说是还给他的道士朋友张山,还是用的他的化名。

陈平安在浸泡的过程中,明显察觉到胭脂郡城的城隍阁那边出现了惊天动地的大动静,但是他既然顾不上,就干脆不去多想,安心温养气机,配合阿良传授的剑气十八停及杨老头教给他的呼吸吐纳法,在水桶里凝神入定,双手掐《撼山谱》上的剑炉诀,如一棵冬日里的枯木,安静等待春风的吹拂。

这一夜,胭脂郡还是厮杀不断,一方面是妖魔成功开启阵法,各地皆有百姓被魔障附身,郡守府上上下下疲于应付;另一方面既是好事又是祸事,好事是城东门那边马将军传来密信,那个披着神仙外衣的黄老魔头不知为何跟三个人在城隍殿窝里反,打得翻天覆地,祸事也因此而起。

四人出手绝无收手,看家法宝叠出,邪门法术层出不穷,损伤宅邸房舍数百栋,百姓死伤惨重。

从驻地火速增援胭脂郡城的马将军麾下精骑总不能以骑军姿态穿街过巷,只得下马步战,人人身披铁甲,手持强弓劲弩,但是对上那四个山上修行的妖魔巨擘,除了郡守府库存的那数十支特制箭矢能够造成实质性威胁,其余弓弩箭矢一来跟不上四人飞来掠去的辗转腾挪,二来往往不等靠近就被一袖拍散拂退,甚至还有一些箭矢被四人在大战间隙抓住后随手丢掷回去,又是死伤八十余名精锐,根本就是连以死换伤都做不到。

马将军则确实当得起“悍不畏死”四个字,在边关沙场上骁勇善战,对阵这些修行中人亦是身先士卒,与那名副将数次找准机会,逮住落单的某个妖魔联手贴身近战,后来惹得杀红了眼的琉璃仙翁和米老魔,一发狠,先休战片刻,将马将军和副将双双重伤。

若非十数名亲军以墨家特制弓箭阻截以及数名不要命的护卫的保护,两人都没办法活着脱离战场,当夜就要战死于这座胭脂郡城内。

后半夜,以一敌三的琉璃仙翁被米老魔以一大把“白米”撒在头顶,全身上下瞬间滋滋冒起青烟,血肉模糊,被灼烧出无数个血肉窟窿,只得以遁地之术潜入地底。

三个魔头开始搜捕,若是遇上胆敢阻挡的郡城捕快、入城甲士,便毫不留情地出手击杀。

拂晓时分,陈平安穿好衣服走出屋子,发现刘高馨就坐在廊道尽头的一张小凳子上打盹。

少女睡意浅,很快就醒了过来,生怕自己睡觉流口水,赶紧撇过头去擦了把脸。

她其实回到官邸也才没多久,换了一身洁净衣衫就来这里坐着当门神。

陈平安和她结伴去正厅,一问一答,陈平安大致了解了这段时间郡城的动向,听到妖魔发生内讧之后,还有点不可思议。

不过那番厮杀做不得假,虽然不知其中曲折内幕,但只要有利于胭脂郡,到底还是好事,只是多出来的意外伤亡,谁都没办法掌控。

用崔东山的话说:大势如此。

在陈平安休养期间,郡城内处处战火,包括徐远霞和张山峰在内的江湖高手和山上修士,每次回来稍作休整和包扎伤口,很快就会出去继续镇压各地魔障。

徐远霞和张山峰还对上了一个年纪不大的魔道高手,应该是布置阵法的魔道关键人物之一,双方绞杀了不到一盏茶工夫,险象环生,徐远霞硬是被赤手空拳的对手撕扯掉了肩头一大块肉。

后来崇妙道人带着黄铜力士赶到增援,才逼退了那个出手狠辣的魔头。

刘高馨还说,她大姐和二哥不知为何,明明已经安然出城,却又和她师父一起回到了家中,跟她爹在书房里关上门说了一通后,师父就带着她大姐和二哥去了后院待着,像是遇上了很古怪的事情,而且暂时分不清是好是坏的那种。

是好,就皆大欢喜;是坏,就万事皆休。

总之,爹和师父都不愿意她掺和其中,不过她今夜忙着四处救火,也真顾不上。

再就是被陈平安救回的赵府女童鸾鸾,还有那个和鸾鸾相依为命的倔强男孩都已经被安排住在了郡守府内。

当陈平安和刘高馨临近正厅的时候,就发现气氛凝重,加快步子进入其中,闻到一股血腥气。

一名道袍破碎的年迈道人瘫坐在椅子上,满脸血污,披头散发,心口处血流不止,一身伤痕累累,包扎都无从下手,竟是到了一口气几乎只出不进的凄凉境地了。

刘太守、徐远霞、张山峰及腰间悬挂一支毛笔的老者都围在老道人身旁,之前救过鸾鸾的老者对着众人轻轻摇头,满脸苦色和愧疚,刘太守亦是长叹一声。

濒死的老道人正是那个第一次见面就给人留下了骄纵且市侩印象的崇妙道人。

他有些回光返照,原本浑浊的视线逐渐明亮了几分,抬起头对刘太守笑道:“刘大人,如果这次灵犀派仙师救下了胭脂郡,铲除了大大小小的魔头,以后贫道全家老小数十口人可就要劳烦刘大人你这位父母官多加照拂了。”

刘太守点头沉声道:“道长放宽心,便是哪天本官不在胭脂郡任职,也会让新任郡守知道今日战事,知道道长对胭脂郡的付出。总之,本官绝不会让道长家眷受委屈。”

崇妙道人艰难抱拳致谢,然后转头对眼眶微红的张山峰笑道:“张山,如果不是你小子傻乎乎不要命,恐怕贫道当时就给人打得气绝毙命了,说不定还要让那魔头逃之夭夭,哪里会有此次手刃魔头的壮举……”

他说着咳嗽起来,所有人便劝他不要再开口说话了。

徐远霞轻声问道:“老道长,要不要喊你家晚辈来这里一趟?”

崇妙道人点点头,刘太守又吩咐下人,赶紧去通知老道长在郡城内的嫡系家眷。

崇妙道人趁着自己的那一口精神气提了上来,在心中默默算着子孙赶来这边的路程和时间,休息片刻后,环顾众人,缓缓笑道:“贫道其实知道,你们啊,之前是瞧不起贫道这种趁火打劫的货色的。只是在商言商,修行之人别羞于谈买卖、耻于谈钱,没办法,我们这些山野散修没有大树可以乘凉,没有师门祖师爷的祖荫可以庇护,就只能靠自己挣钱,去挣那一线机会。不这样,如何可行呢?”

说到这里,崇妙道人又陷入沉默,神色恍惚,似乎想起了这辈子的荣辱沉浮。

久久之后,他收起思绪,突然感慨了一句:“生意要做,但是修行中人,这个‘人’也要做啊。对不对?”他自顾自咳嗽着笑起来,“不过可能是贫道的资质太差,早早知道自己无望大道,所以才会有这么幼稚可笑的想法吧。真正的山上修行人哪里会满身铜臭呢,又哪里会顾得上山下百姓的生老病死呢?”

崇妙道人怔怔望向大门方向,似乎是在寻找那些个熟悉身影,喃喃道:“给人喊了一辈子崇妙道人都没能换一个字,被人恭恭敬敬尊称一声‘崇妙真人’,憾事!大憾事!”这话一说出口,老人的精气神好像一下子就垮了下去,双眼视线模糊,呼吸已是微弱至极,嗓音低弱不可闻,“怎么还不来呢……”

崇妙道人终究还是没有等到家人,就这么靠着椅背,溘然而逝。

既算不得死不瞑目,也没有安然闭眼,就像一个老人在眯眼望着远方,想要看到一些什么,可又看不清楚。

全场沉默。陈平安走过去,帮崇妙道人擦去脸上的血水。

在他做完这件事没多久,崇妙道人的家族晚辈就蜂拥而来,多达十数人。

刘太守大致说了过程,也说了他的承诺。

崇妙道人的长子,一个胖胖的中年人自然对郡守大人感恩戴德,妇人们多是在抽泣哽咽。

只是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毫无征兆地冲出来,对着所有人愤怒质问道:“为什么就只有我爷爷死了?”这个满脸仇恨和怒意的男孩瞪大眼睛怒吼,“回答我!”

徐远霞皱了皱眉头,张山峰转头看了眼面容惨白的老道人,心中叹息。

有些答案,如果说出口,才是真的伤人。

崇妙道人一开始其实是想着独吞战功,中了那示敌以弱的魔头的圈套,轻敌冒进。

如果不是徐远霞和张山峰为了心中那份江湖道义,豁出性命去救,他的结局只会比现在更差。

话说回来,崇妙道人有私心不假,可这点私心是人之常情。

他从昨天到现在,一路厮杀,到最后轰轰烈烈战死,绝不是什么“在商言商”可以解释的。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如果不是对于胭脂郡这块乡土有着最诚挚的感情,绝不会如此拼命。

人情世情,最难讲理。因为一旦真要掰碎了讲道理,好像酒水分了家,没滋没味。

那个气急败坏的孩子伸出手指,指向众人,嚷着:“你们全都是凶手!”

崇妙道人的嫡长子赶紧让妻子扯回失心疯的儿子,然后向众人赔礼道歉。

刘太守脸色如常,嘴上说着“童言无忌”,甚至反过来跟那个男人道歉,说这次确实是他这个郡守当得失职,才愧对他们一家人,害得他们家族少了一根顶梁柱,以后一定还要登门赔罪云云。

可这位父母官的心里如何想,崇妙道人跟郡守府结下的香火情会不会因此减去几分,天晓得。

所以说,世间的祖荫福缘,哪怕送到了子孙手上,还是各人有各命,有些人抓得住,有些人抓不住;有些人抓得多,有些人抓得少。

而且这种事情,往往当事人在当下只会浑然不知,只能凭本心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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