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女子脸色微红。
剑瓮先生感慨道:“颠簸了一辈子,四海为家,临了反而觉得还是这鲲船上的小院落能够让人心静。所幸上船之前带了一箱子书,每天一推开门就是这云海滔滔,山河日月,赏心悦目啊。回去了关上门,就是一桌子书籍,道德文章,可以修心……”
年轻女子轻轻叹息一声。
这趟南下游历是她爹的安排,说是要她出门散心。
一开始以为父亲是想要撮合她跟斛律公子,直至到了大骊王朝的梧桐山渡口,才知道根本没这么简单。
就在昨天,她才知道真正的内幕,才知道剑瓮先生竟然是那枚关键棋子。
好大的一盘棋,她甚至都要以为自己也会沦为弃子。
剑瓮先生挥挥手:“走吧走吧,我又不是什么俊小伙,你一个黄花大闺女,陪着我一个糟老头在这边看日落,你不觉得尴尬,我还觉得不自在呢。”
年轻女子默然离去,返回院子,屏气凝神,安静等待变局的到来。
剑瓮先生咂巴咂巴嘴,摘下貂帽,重重拍了两下,随手丢出鲲船之外,随风而逝:“走吧,老伙计。”
他年少时也曾是北俱芦洲君子资质的读书种子,但是脾气太臭,恃才傲物,一天到晚骂骂咧咧。
骂朝臣尸位素餐,骂武将酒囊饭袋,骂皇帝是个昏君,骂来骂去,还不是骂自己是百无一用的书生。
后来等到家国皆无,他便再也骂不出口了。
没了貂帽的剑瓮先生返回小院,一路上打醮山的执事杂役对他毕恭毕敬。
他心中有些愧疚,不过脸上笑容如常,打着招呼,开着玩笑,让人倍觉亲切。
比起不苟言笑的斛律公子、性情阴鸷的青骨夫人,这个剑瓮先生实在是“可爱”多了。
他拿了本儒家典籍坐在院子里,也不去翻看,只是闭上眼睛开始打盹。
此刻鲲船下方为朱荧王朝的疆土,它是东宝瓶洲剑修最多的一个强大王朝。
相传魏晋当年第一次行走江湖,在朱荧王朝逗留时间最久,几次生死搏杀,对手都是朱荧王朝的成名剑修。
朱荧王朝的藩属小国多达十数个,仅就国土面积而言,仅次于吞并了卢氏王朝的大骊。
而朱荧老皇帝的诸多龙子龙孙当中,光是早早决意舍弃皇位的九境剑修就有两人;四大皇家供奉当中,一名十境剑修曾经与那个号称东宝瓶洲上五境之下第一人的风雷园园主李抟景三次交手三次落败,但是差距有限,否则李抟景也不会答应后边的两次挑战。
先前观湖书院以北的两大王朝拼死鏖战,双方皆是大伤元气,南边不远处的朱荧王朝隔岸观火,朝野上下很是幸灾乐祸。
但是今天暮色里,朱荧王朝境内一座不知名山峰的山巅之上蓦然绽放出千万缕剑气,照耀得方圆数十里都亮如白昼。
剑气直冲云霄,如瀑布由下往上直扑而去,刚好汹涌倾泻向了一艘浮空鲲船。
一瞬间,跨洲远游的庞大鲲船千疮百孔,数百人当场毙命。
遭遇重创的鲲鱼哀嚎着剧烈翻腾,用以稳固鲲鱼背脊上诸多建筑的阵法本就在剑气冲击之下毁于一旦,鲲鱼这么一晃荡,雪上加霜。
加上天上强劲罡风吹拂,又有数百人直接被甩下,摔死在朱荧王朝的大地上。
鲲船毁灭已是定局,连同船主在内的打醮山练气士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垂死挣扎的鲲鱼不断冲向地面。
其间不断有大修士惊慌失措地腾空而起,青骨夫人一行就在此列。
身材修长枯瘦的青骨夫人脸色铁青,眼眸狭长,眯起之后更是如锋芒一般。
她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抓住丈夫的脖子,死死盯着那艘迅猛下坠的鲲船,然后视线掠向那些剑气的起始处,似乎想要找出罪魁祸首。
宛如米粒的修士不断升空,火速离开鲲船,可是那些无法御空飞掠的练气士注定要听天由命了。
而且那鲲鱼若是翻身撞入大地,他们必然全部丧命,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性。
就在此时,从北方高空挂起一道极其漫长的金色长虹,一直来到鲲鱼头部底下。
虹光竟是一个面容刚毅的中年僧人,只见他双手撑住鲲鱼,一声怒喝,双膝微蹲,脚下浮现出一大片金色莲花。
可是鲲船下坠之势何等强大,僧人被压得身形不断下沉,脚下的金色莲花纷纷崩碎。
他的出现,虽然稍微滞缓了鲲鱼下坠速度,可按照这个势头,僧人恐怕仍要被鲲鱼头颅直接撞入地下十数丈。
中年僧人七窍渗出血水,但不是鲜红颜色,而是金黄色——这竟然是一尊佛门金身罗汉。
僧人丝毫没有放弃的念头,暴喝一声,猛然转过身去,弓起背脊,如扛物前奔,腾出来的双手开始在胸口结印。
只见他右手前臂上举竖起,手指向上舒展如座座峰峦,手心向外,正是佛家无畏印。
僧人一身金色鲜血流淌,可依然面容沉静,浑然不觉自身遭受的巨大痛苦以及辛苦积攒下来的修为流逝。
当他双脚触及大地之时,鲲船的下坠势头已经趋于平稳,但他最终还是被压得身陷大地。
当鲲船轰隆隆停靠之时,僧人已经不见身影,过了许久,土壤松动,满身尘土和金色鲜血的僧人才刨开泥地,走出鲲鱼底部。
他满脸悲悯之色,转过身,双手合十,低头佛唱一声“阿弥陀佛”。
夜幕中,僧人行走在已经死亡的鲲鱼的背脊之上,建筑倒塌,瓦砾废墟上俱是尸体和残肢。
僧人一一竭尽所能地照顾过去,最后来到一个满脸血污的少女身前。
僧人叹息一声,见她并无大碍,双手合十,默默离去。
双眼无神的少女怀中抱着一名同龄少女,那具看不清面容的尸体腰间颓然悬挂着一只漂漂亮亮的绣袋。
还活着的少女轻轻拍着尸体的后背,重复呢喃道:“不怕不怕。”
彩衣国,胭脂郡。
艳阳高照,郡城内大小街道熙熙攘攘,城外官道上商贾旅人如织。
老神仙下榻于郡守府不远处的一座大宅,主人富甲一方,广发请帖,邀请城内大小权贵去他家里做客,为此专门在湖心搭建了一座高台,不等天黑就已是彩灯高挂,络绎不绝的客人鱼贯而入,拖家带口,估计不下三百人。
沾郡守嫡子刘高华的光,陈平安三人得以进入其中,只是位置不佳,在湖边一条游廊内安排了两条长凳。
不过好歹有一张放着瓜果点心的小案几,比起附近那些只有座位而无款待的客人还是要风光几分。
案几还是因为刘高华不去陪着他爹,要跟朋友待在一起,府上临时添置的。
陈平安本想练习剑炉,只是担心太过惹眼,便只好摘下酒葫芦慢慢喝酒。
刘高华坐在徐远霞和张山峰之间,跟两人小声说着这户人家的雄厚财力,以及跟彩衣国一名大将军千丝万缕的隐秘关系。
老神仙从远处一座高楼飞掠而至,缓缓飘落在湖心高台之上,落地之时,好似蜻蜓点水,大袖飘摇,尽显仙人丰姿。
光这一手就赢来震天响的喝彩,拍手叫好声在湖边此起彼伏。
老神仙满脸红光,清瘦儒雅,一袭清谈名士的装束,落地之后也不废话,就连跟郡守大人和驻军武将的客套都省了,手腕一抖,并拢双指间就多出一张黄色符箓,若是眼力好的江湖宗师,就能够看到上边绘有女子模样的线条,远远算不得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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