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欲言又止。
宁姑娘所谓的大剑仙,肯定至少也是十二境啊!
哪怕她再好商量,答应往下降一降,估计怎么也得是风雪庙魏晋那种剑仙境界吧?
陈平安叹了口气,突然提醒道:“老婆婆,菜好了。”
老妪赶紧起身,掀开锅盖。
很快,一道色香味俱全的山珍野味就进了菜盘。
老妪让陈平安端着那盘下酒菜送去三进院子的正房大堂,还让他送完这盘菜就不用回来,就在那边吃喝,之后她来端菜送酒便是。
陈平安一溜烟跑去又跑回,看到老妪佯装生气的模样,笑问道:“婆婆,我来拿酒,而且我跟杨老爷打过招呼了,他答应送我酒喝……”说到这里,陈平安摘下酒葫芦晃了晃,笑容灿烂,“装满为止。”
老妪从一只红漆老旧橱柜里拿出酒勺,然后笑着指了指墙根几个大酒坛子:“搬一坛子没开的过去,边上还有小半坛子喝剩下的,你可以装酒葫芦里,怎么都够的。”随后便不管蹲在墙根舀酒入葫芦的少年,自顾自炒菜。
陈平安将酒葫芦装满,跟老妪打了声招呼,抱着酒坛离开。
老妪笑着转头看了眼少年腰间的朱红色酒葫芦,心想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是个酒鬼啦?
就不知道见着了心仪的姑娘后,是变成一葫芦喜酒还是断肠酒呢。
不过她当然还是希望少年能够得偿所愿。
三进院子的正房其乐融融,古宅主人杨晃和莺莺坐在左边,徐远霞被请上座。
他是豪爽性子,也懒得推托。
张山峰坐在右边,陈平安端菜送酒过去后便开始畅饮。
莺莺戴着厚实面纱遮掩容貌,徐远霞先前便问过了是否有什么仙家术法能够帮助这个可怜的女子恢复容颜,杨晃苦笑摇头,并不藏掖真相,详细说出其中缘由。
其实最关键的还在于古宅阵法与古榆木芯融为一体,无法挪动了。
并且两百年前,彩衣国遇上一场可怕瘟疫,十数万人染病暴毙,大多胡乱葬在此地。
历代彩衣国皇帝都希望改变此地风水,当初一位观海境的道家神仙云游经过彩衣国,被皇帝召见,亲临此地,诸多布置,光是两次罗天大醮就耗费了近百万两银子,只可惜好了没几年便又恢复成瘴气横生、鬼魂游荡的凄厉场景,真是连神仙都束手无策。
根子还在这处地界的风水之上,虽是莺莺的救命药,也无异于饮鸩止渴,终有一天她还是会沦为恶鬼。
他俩早已约好,真到了那一天,便双双自尽,以免祸害一方百姓。
其实古榆木芯天生清洁,只是他当时着急挽留住莺莺的魂魄,加上之后病急乱投医,才使得她一步步恶化。
若是能够持续汲取天地清灵之气,其实她有望恢复灵性,甚至反哺当地气运,成为类似淫祠山神的存在。
但是她的神祇本性因为古榆树的关系,必然与姓秦的截然不同,她是造福一方,姓秦的却只能腐坏山水。
最后杨晃豁达笑言,最多再有三十年,这栋宅子就该无人无酒也无菜了,所以希望徐远霞三人最好在这之前多来此地,好歹还能有个干净厢房作为歇脚的地方,还能如今夜这般天南地北,相谈甚欢。
涉及一地数百里山水的庞大气运,徐远霞和张山峰都无言以对,实在拿不出行之有效的法子,因为只有十境练气士才有资格对此“指手画脚”。
十境可称“圣”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最早是世俗王朝的恭维奉承,因为上五境的神仙实在太过少见,十境修士却需要牢牢占据灵气充沛的洞天福地,需要长时间积攒修为,面壁破境,偶尔也会跟山下的帝王将相打打交道,因此儒家圣人、道家的陆地神仙、佛家的金身罗汉等俗称皆在此列。
陈平安如今喜欢喝酒不假,但是每次喝得不会太多。
徐远霞却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性格。
张山峰酒量比陈平安还不如,偏偏脸皮子薄,被杨晃和徐远霞一劝两劝,就半碗半碗一口饮尽,使得陈平安每次只敢给他倒些许。
即便如此,张山峰还是摇摇晃晃,满脸红光,说话嗓音也大了许多,跟徐远霞聊江湖见闻,跟杨晃聊诗词,很是开心。
老妪隔三岔五就会端来一盘菜肴,见一坛酒空了,又去搬了一坛过来。
宾主尽欢。
在第二坛酒就快要见底的工夫,一声哀号骤然响起:“楚兄楚兄!你上哪里去了?莫要抛下我一个人在此啊!”
很快又有哭腔响起:“小道士,姓陈的,你们怎的也不见了,难道是给恶鬼抓了吃掉了吗?不要啊,宅子里的妖怪,你们要吃人就一起吃啊,不要最后单独吃我啊……”
老妪当时正端来一盘菜,就要去安抚那个姓刘的官家子弟,解释缘由。
陈平安赶紧起身说让他去。
老妪一想也对,若是她去了,估计那个可怜书生就要吓晕过去了。
刘高华被陈平安拉着走入三进院子的时候,两腿打战,嘴唇铁青,上了酒桌便只管喝酒,不敢看人。
徐远霞笑问道:“你这书生运气怎么这么背,交了那么个不地道的精怪朋友?还一路游山玩水,把你骗到这里来。不过你能够活到现在,跟我们一起喝酒,也算你福大命大。看你穿着,是彩衣国的富家子弟?”
刘高华颤声道:“家父是胭脂郡的太守,但是家里真没钱,算不得富家子弟。”
徐远霞哭笑不得:“怎么,我徐某人像是那种劫匪草寇?”
刘高华抬起头瞥了眼大髯汉子,心想:不能更像了。
徐远霞不再吓唬这个文弱书生,突然有些担忧地对杨晃道:“杨兄,那老道士当真会解决了淫祠山神?会不会故意放过,留下来恶心你们?”
杨晃摇头笑道:“既然此事有那位傅师叔盯着,神诰宗外门就一定会追查到底。何况每一拨外门子弟下山磨炼,最终结果的勘验评定极为缜密严谨,容不得赵鎏擅作主张。”他突然脸色微变,“我现在只担心姓秦的在官府那边有靠山,若是赵鎏弯弯肠子,打着不愿仗势欺人的幌子跟州郡高官‘商议’此事,估计就悬了。一旦赵鎏说服彩衣国朝廷和礼部主动要求留下那座淫祠,甚至干脆让姓秦的成为一方山水正神,事情就会很棘手。虽说彩衣国的五岳正神比不得大国王朝的同类,只是六境练气士的修为,在自家地盘上才能发挥出观海境的实力。姓秦的那位,毕竟是塑有金身的山神,只要赵鎏从中作梗,帮着他名正言顺获得皇帝敕命,说不定就能拥有洞府境的实力。来自神诰宗的仙师随便说几句话,彩衣国皇帝都会好好掂量的。”
听杨晃说完这些,徐远霞、张山峰和陈平安几乎同时望向那个战战兢兢的读书人。
刘高华有些茫然,怯生生说道:“我爹只是个四品郡守,什么山神不山神的,我爹估计听都没听说过,他帮不上忙啊。”
徐远霞笑道:“放心,不是要你爹帮忙,只是防止他帮倒忙而已。明天一大早我就陪你返回胭脂郡城,快马加鞭去拜见郡守老爷,怎么都不能让那赵鎏捷足先登。相信只要赵鎏在郡守府见着了我徐某人就会心里有数了,晓得他的算盘打不响,便是打响了,也要小心咱们去神诰宗闹,学那老百姓在官衙门口击鼓鸣冤,口呼‘青天大老爷要为民做主’。”说到最后,徐远霞自己都大笑起来。
杨晃站起身拱手道:“那就先行谢过徐兄!”
徐远霞的脸色突然古怪起来,喝了口酒,闷闷道:“徐什么兄,我这岁数给你当孙子都嫌小了!”
杨晃哈哈笑道:“英雄不问出身,朋友不论岁数!”
便是莺莺都有些轻微笑声从面纱后渗出,把好不容易积攒出一点胆气的刘高华又给吓得脸色惨白。
当晚,张山峰喝高了,刘高华没敢敞开了喝,生怕这一醉倒就再也看不到明早的太阳。最后四人同住二进院子,一夜无事。
天亮时分,张山峰起床推门,看到陈平安已经在院子里练习走桩,比起初次见到时,感觉像是越来越慢了。
吃过了老妪准备的早餐,四人便一起告辞离去。日头高升,古宅男女主人因为不喜阳光就没有出门送行,站在绣楼那边远远挥手。
徐远霞打着哈欠,眯眼看着越来越耀眼的日头,懒洋洋道:“又是新的一天了。”
张山峰在跟刘高华聊着胭脂郡的风土人情。刘高华在走出这栋古宅后,整个人的精神气就浑然一变,跟打了鸡血似的,滔滔不绝。
陈平安突然转身走到门槛那边,对老妪轻声说道:“老婆婆,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了麻烦事情,你可以寄信到最北边的大骊龙泉郡,给披云山一个叫魏檗的……人,就说杨晃大哥是我的朋友,陈平安欠了你们好多酒呢。”
老妪笑着点头,虽然没有当真,可还是没有拒绝这份好意。
有些善意,就跟春寒料峭时的阳光一样,虽说在与不在差别不是很大,可为什么要拒绝呢?
陈平安伸出手,递过去七八枚雪花钱:“大骊龙泉与彩衣国路途遥远,这是到时候老婆婆你寄信的钱。”
这栋宅子早已耗尽了杨晃所有家底,处处捉襟见肘,故而连酒水都是自酿,菜肴更是老妪去远处采摘而得。
老妪犹豫了一下,还是收下了那几枚雪花钱。
寄信去往东宝瓶洲最北边的大骊王朝当然花费不少,可也绝对不需要七八枚这么夸张。
但是少年一把钱币递过来,好像拒绝了,或是故意少收几枚,略显不近人情,或是矫情;大大方方收下了,也不至于欠下如何天大的人情。
老妪一时间有些唏嘘:年纪这么小就晓得照顾别人的感受,也不晓得小时候吃了多大的苦,才有这份分寸火候。
张山峰笑着招呼道:“陈平安,走啦!”
陈平安应了一声,跟老妪告别,跑出去一段距离后,突然转身望向绣楼那边,大声喊道:“书上说了,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杨晃和莺莺闻言,相视会心一笑。虽然夫妇二人早已不是“人”,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背负剑匣腰悬葫芦的少年就那么倒退着跑去,再一次跟老妪挥手告别:“老婆婆,你的菜做得好吃极了!下次我还来啊!”
老妪站在门口,笑容温暖,看着那个沐浴在阳光里的少年,轻轻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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