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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鲲船还安排了两名婢女,名为春水、秋实,是孪生姐妹,有着相似的容颜,只不过一个体态丰腴,一个纤细苗条,她们负责伺候贵客陈平安的衣食住行,低眉顺眼,言语轻柔,让陈平安十分不适。

陈平安哪里消受得起这份美人恩,仍是事事自理,不管两名少女如何劝说,还是坚持己见。

夜幕降临,陈平安讨要了洗脚盆,将布满老茧的双脚放入滚烫的热水当中,两名少女就站在不远处,眼神幽怨。

陈平安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好说歹说才劝服她们去外边屋子休息。

两名少女坐在外屋,凑近脑袋,轻轻柔柔地叽叽喳喳,用家乡方言软软糯糯说着闺房话,当陈平安的脚步声响起,她俩立即站起身,恭敬肃立,等待吩咐。

瞥见少年还是踩着那双草鞋,哪怕在屋内仍是不愿摘下背后剑匣,她俩眼角余光微微交汇,嘴角都有些笑意,有趣而已,可不敢讥讽。

再说了,这艘打醮山鲲船每年载人载物跨越三洲,往返一趟,两名少女作为天字房的头等丫鬟,见多了奇奇怪怪的练气士老爷,她们甚至会觉得少年容貌的大骊贵客说不定已是四五十岁的年龄了,这在山上实在太常见。

出门远游,瞧着年纪越小的角色越要小心,千万别轻易挑衅。

秋实端起洗脚盆出门倒水,春水笑着询问陈平安是否去听琴,今夜鲲船有一位师门与打醮山世代交好的黄粱阁仙子会应邀抚琴,天字房的贵客无须花钱便能去往单独厢房。

陈平安当下还背着那把阮邛铸造的“降妖”,当然不愿抛头露面,婉言拒绝,这让春水有些失落。

毕竟,若是贵客陈平安愿意动身,哪怕附庸风雅也好,她和妹妹秋实可就能够顺势“洗耳”了,她俩是真的喜欢那仙子的琴曲。

北俱芦洲黄粱阁多是女修士,几乎人人擅长琴棋书画茶,将某一门手艺钻研到精绝境界的仙子就会获得“明目”“清心”“洗耳”等等美誉。

鲲船上这位仙子的琴声便能“洗耳”,一是赞誉她手底下流泻而出的琴声悦耳动听;二是“洗耳”一事货真价实,琴声入耳,确实可以洗涤耳部窍穴的陈年积垢。

春水与秋实涉足修行已经七年,受限于资质平平,如今只是二境练气士,甚至不算打醮山的记名弟子,所以哪怕琴声“洗耳”效果微小,两名少女仍是不愿错过一丝积攒修为的机会。

陈平安不知其中关节,或者说以他的谨慎性格,即便知道了实情,多半也不会去。

他一个连古琴都没见过的纯粹武夫,又有重宝在身,哪敢招摇过市。

两名少女什么事都不用做,但是又需要住在这间天字房的一间厢房里,于是三个人就这么面面相觑。

陈平安越发羡慕魏檗,若是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双方一定谈笑风生,哪里会有如此尴尬的氛围。

其实春水、秋实并不尴尬,反而觉得新奇,毕竟眼前少年这种客人还是少见。

以往客人也有怪的,但属于那种性情乖张冷僻的怪,比如有客人怪到需要自己去打扫每个房屋的死角,栋梁也擦拭,床底也擦拭,忙忙碌碌,还不愿意她们帮忙,好像有一点儿灰尘就会落在心坎上。

还有客人很怕黑,会自己从方寸物里掏出一颗颗硕大鲛珠,桌上也摆,床上也放,光线亮得刺眼。

更有干枯老叟,带着一群臭气熏天的干尸。

干尸俱是妇人,偏偏个个穿红戴绿,涂抹脂粉,行动自如,只是不会说话,场景无比瘆人,吓得她俩一晚上没敢闭眼睡觉,生怕一个不留神,天亮时分自己就成了干尸之一。

陈平安总觉得干瞪眼不是事儿,又不好当着外人的面练习剑炉立桩,只好硬着头皮率先打破沉默,用并不流利的东宝瓶洲雅言问道:“春水姑娘、秋实姑娘,你们打醮山在北俱芦洲哪里?”

一打开话匣子,陈平安就发现气氛融洽了许多,因为那两名少女仿佛天生就擅长闲聊,之后几乎轮不到他插嘴,只需要竖耳聆听就行了。

陈平安客气邀请她们拿瓜果解渴,她们都红着脸答应了,一个低头侧脸吃着,另外一个便给陈平安解释打醮山;一个说累了,另外一个便接上话头,让陈平安听得津津有味。

原来打醮山是北俱芦洲的本土大派,位于西南方,此前因并无上五境大练气士坐镇长达两甲子光阴,按照规矩,自己摘掉了“宗”字头衔,从打醮宗降为祖师开山时的打醮山。

但是打醮山祖上是真正阔过的,巅峰时期曾经有两位上五境神仙,呼风唤雨,名动一洲。

虽然宗门中兴的两位祖师爷都是上五境第一境的玉璞境修士,但不管如何,一宗两玉璞,仍是极为光耀的存在。

两名少女虽然不算正宗打醮山弟子,却有着极强的荣誉感,跟陈平安说了许多宗门祖师的传奇事迹:有人在跨洲航程中遇上成群结队的深海凶兽,力战退之,剑光灿烂,胜过了海上明月。

还有人最擅长雷法,从西南一路远游至北俱芦洲的东北边境,赢得了“神霄天君”的绰号,斩妖除魔无数,至今北俱芦洲还有无数百姓感恩,家中供有功德牌位,代代香火不断。

这些光辉事迹,陈平安听过就算了,略有神往而已,并不深思,但是对于“玉璞境”这个说法很感兴趣,忍不住开口询问。

因为宗门出现过上五境,春水哪怕只是二境练气士仍是晓得诸多事情,她便说了些自己知道的内容,说那传说中的玉璞境可谓练气大成,返璞归真,身躯体魄趋于圆满,浑如金玉之资,无须法宝傍身,天然能够水火不惧、邪祟不侵,正常情况下,寿命从五百年到一千年不等,故而人间的王朝更叠、山河变色,对玉璞境修士而言,实在很难提起兴趣。

春水说到这里,吃完一颗翠绿瓜果的秋实不小心打了个饱嗝,脸色微红,羞赧难当。

为了将功补过,秋实赶紧接着为陈平安解释:“陈公子,奴婢还听人说起,跻身上五境之后,练气士已经不用担心离开洞天福地后会被天地间的污浊之气以江河倒灌的方式侵蚀体魄,自身灵气的累积逐渐达到一个瓶颈,所以在山上还是山下修行已经区别不大,远比第十境元婴境修士的‘不动如山’要更为灵活随意。”说到这里,秋实眼神痴迷,“世间所有女练气士最希望跻身这个境界啦,因为只要到了第十一境,就能够拥有一次改变,或者说美化原貌的机会,并且保证‘不坏气数’。所以许多第十境的女修,哪怕本是白发苍苍的老妪,都可以重返年轻,而且之后青春常驻,容颜至死不变。”

陈平安好奇问道:“为什么老百姓忌讳破相,玉璞境就可以保证‘不坏气数’?”

秋实无言以对。

她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上五境的风光哪里是她一个二境练气士能够知道的。

春水心思更加细腻,也更愿意多想一个为什么,便笑道:“陈公子,真相如何,奴婢不敢断言,但是奴婢有些想法,说出来仅供公子参考。世俗凡人,打从娘胎起就成为‘定式’的面相,确实涉及一个人的气数,所以山底下俗世的老百姓忌讳破相,并非没有理由。但是练气士的破相,在跻身中五境后,其实就已经不太容易出现了。至于玉璞境为何能够改变面相而不破坏气数命理,奴婢觉得是……”

她伸出双手,在桌上做了一个搭建房屋的姿势:“奴婢和秋实这样的下五境修士,练气就像搭建屋子,只有一两根栋梁。万事才开头,若是‘破相’了,就等于是断了一根梁柱,房屋倒塌都有可能。”她又做了一个波浪阵阵的手势,“可是中五境和上五境的神仙们,他们已经建成了一座牢固的房子,甚至是如人间皇宫一般的建筑群,那么一次破相,即便断了几根房屋栋梁,想必也是影响不大的。而玉璞境女练气士改变容颜,可能就像是翻修了一遍建筑外貌,或者像是在屋顶覆盖上一层崭新的琉璃瓦,便更加漂亮了。奴婢这么说,陈公子能够理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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