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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正醇叹息一声,久久无言。

陆沉斜眼打量他身侧那个神色古板的少年,笑呵呵道:“宋集薪,或者喊你宋睦?这么巧,咱俩又见面啦。那么你知不知道,齐静春很看重你,当初继承文脉香火的关键人物,有你一个?可不单单是齐静春对贫道施展的障眼法那么简单,否则我家雀儿绝不会叼走你丢出的那枚铜钱。只可惜,你的命不错,运气却差了一点点,就这么一丢丢。”陆沉伸出弯曲的拇指食指,只留出一条缝隙,讥讽道,“齐静春送给你的几本书是真正的一脉文运所在,你竟然一本都不愿意带走。你要知道,天地有正气,可虚无缥缈的正气那是自有其灵性的,别人给你的东西,你自己双手接不住,怨不得谁啊。”

宋集薪心境大乱,汗流浃背。

宋正醇轻声喝道:“宋睦!”

宋集薪总算恢复一丝清明,但还是浑身颤抖,摇摇欲坠。

陆沉继续调侃道:“小子,这就慌啦?悔青肠子了?宋集薪,你有没有想过,双手捧住了好东西,你承担得起那份后果吗?骊珠洞天一事,齐静春为何而死?抛开你的齐先生自己求死,不愿躲入那座老秀才留给他的洞天不提,最主要是因那天道反扑。你小子只要沾上一点,就意味着在很长的岁月里不得安宁。就算你当上了大骊皇帝,又如何?就算大骊铁骑的马蹄把南海之滨踩烂了,又能如何?”

宋正醇一只手重重按住少年的肩膀,沉声道:“不要多想什么!”

陆沉不再咄咄逼人,懒洋洋道:“世人总是喜欢悔恨擦肩而过的好事,忙着羡慕别人的际遇和福缘,哈哈,真是好笑又好玩。”

宋正醇收回手掌,手心早已满是汗水,脸色越发惨白:“陆掌教,能否放大骊一马?”

陆沉一愣,猛然一拍桌子,大笑道:“一语成谶!”

他先是环顾四周,最后眯眼望向高处:“如何?这可不是贫道强人所难。放心,以后如何,就靠‘顺其自然’四个字了。贫道没工夫在这边空耗光阴,说句难听的,如果不是齐静春,贫道才不乐意在你们的地盘寄人篱下。”

隔壁摊子的老道人迷迷糊糊。

自打那年轻道人在自己的摊子落座后,他便一直在犯困打盹。

只是老道人自己都不清楚,他的寿命已随着一条纹路的悄然绵延而增长,这就是浑然不知的福缘加身了。

因为陆沉被陆家导致的糟糕心情在今天总算有了好转,便随手“法外开恩”了一次。

宋正醇带着宋集薪告辞离去,百感交集,不敢回头。

陆沉没来由地感慨了一句:“天地造化,妙不可言。”

三教和诸子百家的圣人们,以及千年豪阀中的豪杰枭雄,其实都很忙碌的,为了这即将到来的大争之世,各自落子布局。

这一切,春风化雨,世俗百姓沐浴其中,善恶有报,福祸自招。

陆沉打了个响指,天地清明,转头望向西边大山方向:“走吧走吧,之后一切都跟你无关了。”

老道人打了个激灵,抹了抹嘴角口水,一脸茫然地四处张望,并没发现异样,便唏嘘岁数到底大了,不服老不行,受不住这倒春寒的冷风。

然后老道人发现那个年轻人又笑嘻嘻坐在自家摊子前的长凳上,一副洗耳恭听的欠揍模样。

老道人想着先前好大一桩生意给狗叼走了,哪里还愿意给这后生传授金玉良言,否则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挖坑,以后给抢了生意找谁哭去?

便很不耐烦地挥动袖子:“滚滚滚,你小子没啥慧根悟性,贫道教不了你,赶紧让开,别耽误贫道做生意!”

陆沉双手死死按住摊子,厚着脸皮道:“别啊,老仙长给说道说道,以后小道好去自家地盘吆喝。”

老道人皱紧眉头,随即舒展开来,微笑道:“千金难买老人言,规矩懂不懂?”

“啊?”陆沉惊讶出声,“能不能先欠着?”

老道人眼见着四周无人,便顾不得仙风道骨了,瞪眼道:“滚蛋!”

陆沉一脸肉疼地掏出一块碎银子放在桌上:“老仙长,你这也太不像神仙中人了,怎么还有铜臭气呢?”

老道人一把抓过银子收入袖中,咳嗽一声,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了江湖经验,只挑虚的讲,大而无当,听了也没屁用,坚决不说行走江湖真正需要的行家言语。

只不过桌对面那个年轻后生仿佛全然没听明白,听着老道人的夸夸其谈还很一惊一乍,满脸敬意,深以为然。

时不时年轻道人还会猛然一拍大腿,摆出受益匪浅的恍然状,把老道人给吓得不轻。

不知不觉,老道人原本已经改变的掌心纹路重新恢复原貌,一丝不差。

世间得与失,不知也不觉。

大隋京城的元宵节,满城灯火,亮如白昼。

山崖书院的读书人那晚几乎都纷纷下山去凑热闹了,书院夫子们对此并不反感。

年轻人总待在书斋里摇头晃脑就没了朝气,若是太过拘谨死板,良田里的读书种子是断然无法茁壮成长为参天大树的。

李槐想要去,结果李宝瓶说大隋京城的犄角旮旯都被她走遍了,这会儿去山下哪里是看灯,分明是看人,没劲。

而且她还欠着授业先生的好几篇罚抄文章,得挑灯夜战!

林守一说他要继续去藏书楼看书,谢谢说要修行,到最后,就只有最好说话又最没事情做的于禄跟着李槐一起下山。

结果在山脚遇到了大隋皇子高煊,三人便结伴而行。

高煊之前就经常来山崖书院逛荡,聊来聊去,高煊实在跟不上李宝瓶的思路,林守一又是冷冷清清的性子,而谢谢经常被那位“老祖宗”呼来喝去,端茶送水、洗衣扫地,哪里像是一个修行天才该有的待遇,简直比丫鬟婢女还不如,于是高煊就跟于禄最熟悉了,时不时会陪着于禄一起在湖边钓鱼。

大隋的这个元宵节,君臣共欢,普天同乐。

李槐为此特意别上了那根刻有“槐荫”的墨玉簪子,走路的时候高高挺起胸膛,趾高气扬。

这个小兔崽子好像天生就有一种奇怪的独有气质,土鼈归土鼈,可就是运气好。

比如像现在,能够让昔年卢氏王朝的太子殿下及如今的大隋高氏皇子一左一右为他保驾护航,这灯会看得值了。

山崖书院的书楼内,林守一挑灯夜读,突然有些心神不宁,叹息一声,放下书本,走到窗口,想起了一个动人的少女。

他默默告诉自己,要好好读书,好好修行,将来……一想到某些美好的场景,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林守一整张脸庞都漾起了温暖笑意,显得越发英俊。

李宝瓶也在挑灯用功,只不过她除了看书还需要抄书。

蘸了蘸墨汁后,李宝瓶满脸肃穆,高高提起持笔的胳膊,轻喝一声,以雷霆万钧之势迅猛开工!

唰唰唰,能够把楷体字写得那么快若奔雷也够可以了,一看就是抄书抄出熟稔技巧的家伙。

写满一张纸后,她就会随手抹开到一旁,默念“走你”两个字。

一个负责今夜巡视的老夫子站在窗口,看到这一幕后,哭笑不得,既无奈又心疼。

老夫子刚好是小姑娘的授业恩师之一,他悄悄转身离去,没有打搅小姑娘的抄书大业,只是想着以后是不是让小宝瓶少抄些书?

书院副山长茅小冬正在自己的屋子里默默打谱。

其实这么多年颠沛流离,老人最恨自己的几件事之一,就是舍不得丢了这份爱好。

好几次戒了下棋的瘾头,可每次无意间看到旁人下棋就挪不开步子,在旁观战,往往会越看越不得劲,暗暗腹诽这一手下得真臭。

若是瞧见了妙手则更是心痒痒,一回去就忍不住复盘全局,然后继续一边骂自己没定力一边乐哉下。

一些个多年棋友总喜欢拿这个开玩笑,将茅小冬的戒棋调侃为“闭关”,复出为“出关”。

茅小冬下棋,是某个姓崔的王八蛋教的。

更气人的是,不管他如何努力,寻找最顶尖的棋谱,跟国手切磋棋艺,潜心钻研各个流派的棋理,能做的都做了,可是棋艺涨得还是慢悠悠,怎么都下不过崔瀺。

茅小冬收起棋谱和棋子,摘下腰间戒尺细细摩挲。

崔东山先前找他谈了一次,他劝崔东山不要痴心妄想,这么早就抖搂身份,小心死在大隋京城,到时候还连累书院。

他说得很直接,如果大隋误以为山崖书院也参与其中,双方没能谈拢,那么他茅小冬会第一个将大骊国师绞杀于大隋国境之内。

他喟叹:“读书人,怎么就成了生意人了呢?”

一栋幽静别院内,白衣少年崔东山坐在檐下,听着新挂上去的一串铁马在安静祥和的春风夜幕里叮咚作响。

崔东山突然转头望向跪坐于一旁的少女谢谢,问:“你有爷爷吗?”

谢谢愕然,这个问题怎么回答?难道暗藏玄机?要不然天底下谁会没有爷爷……她觉得这肯定是一个考验心志的陷阱。

正当少女小心酝酿措辞的时候,崔东山哈哈笑道:“原来你也有啊。”

谢谢无言以对。好冷的笑话。

最后两人一起抬头望向夜空。

中秋明月,豪门有,贫家也有。极慰人心。

富贵且内敛的李家大宅内,仆役丫鬟众多,祖祖辈辈都是李氏的体己人。

而且李氏历代当家人对于下人从来都是体恤有加,先前朱河朱鹿这对父女就是一个例子,以至于有府上老人打趣朱鹿是丫鬟身子小姐命。

家主李虹是万事不上心的人,喜欢收藏瓷片和读书注疏,除了偶尔跟长子李希圣聊天,不太露面。

李虹的妻子,也就是李希圣三兄妹的母亲,作为当家主妇,算不得如何好说话,但是赏罚分明,在家族内极有威信,已经是十境修士的李氏老祖对这个持家有道的儿媳妇也从不拿捏架子。

她没有读过多少书,但识得字,因为需要查账。

李家有个传承已久的习俗,就是逢年过节,蒙童岁数的孩子要死记硬背带某个字的成语或俗语,若是长辈们问起,孩子们能够顺畅地回答出来,就可以拿到一封喜钱。

去年除夕是“嘉”字,今年元宵则是“桃”字。

李夫人在这天让贴身丫鬟拿着一摞喜钱,路上遇见了“守株待兔”的孩子便会开口笑问,然后孩子们就会说出早就准备好的答案。

一声声稚气的回答清脆悦耳,李夫人微笑不已。

比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比如“桃之夭夭”“桃腮杏脸”等,都是非常美好的说法。

哪怕有孩子脱口而出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凡桃俗李”,李夫人也没生气,一样笑着给出喜钱。

只是当她听到“投桃报李”的时候,笑容似乎有些牵强;等听到“李代桃僵”后,又变得满脸怒气,吓得说话的孩子不知所措。

她语气生硬地询问孩子的姓氏,得知姓陈后便转身离去。

临走前,虽然还是让丫鬟给了孩子喜钱,可众人都看见了她冷若冰霜的神色,这在以前并不常见。

李家上下都知道李虹最偏爱幼女李宝瓶,而李夫人更亲近次子李宝箴。

自从李宝箴离家远游京城后,她就经常寄去家书,询问儿子何时归家。

每当李宝箴在书信中说起京城趣事,李夫人拿着书信就会笑出声,只是等放下书信后,就又会惆怅忧心,生怕儿子在京城那么个大地方受委屈。

她将一封封家书整整齐齐地叠放在红漆小匣内,李虹为此还调侃:“就宝箴那么聪明的孩子,哪怕出门在外,也是万万吃不了亏的,你该担心别人才对。”

李希圣从学塾返回,发现爷爷站在自己院中的小水池旁,像是等了好一会儿,连忙快步走去。

李老太爷率先走向屋内:“去你书房说。”

到了布置素洁的“结庐”小书斋,李老太爷示意李希圣一同坐下说话,笑道:“宝箴性子太跳脱,离开家乡那么远,又是小儿子,你娘亲担心他是人之常情,你别觉得她偏心,为此伤感。”

李希圣微笑道:“当然不会。”

李老太爷缓缓道:“那谢实点名要三个人,其中有你,我并不奇怪。你爹不晓得你的天赋,那是他眼瞎,我甚至觉得你半点不比那个神诰宗贺小凉差。一洲道统的玉女怎么了,了不起啊?我孙子也就是没有宗门栽培,否则说不定你就是金童了,到时候结成神仙眷侣,呵呵,这倒是不错……”说到最后,他自己倒乐和了起来。

李希圣有些无奈,爷爷这喜欢跟人较劲的脾气是改不掉了。

当初为了成为骊珠洞天四姓十族当中第一位十境修士,他执意冒险破境,谁劝都没用。

若非李希圣偷偷给爷爷算出了一个上中卦,他还真不敢就由着爷爷一头撞进去,闭生死关。

李老太爷冷笑道:“至于马苦玄那个小子,真不是我背后说人坏话,他家本来就是一窝子贼坯坏种,哼,我可不觉得他有大出息。上善若水,至刚易折,自古而然。半点不懂得藏拙,锋芒毕露,一年破三境咋了,有本事到了观海境后再来一次连破三境!”

李希圣沉默不语。

李老太爷突然问道:“你怎么把那支‘风雪小锥’和那些符纸一并送给陈平安了?倒是留一半给自己啊!你信不信,那小子根本就不知道那些纸笔的金贵?”

李希圣笑道:“看来爷爷其实还不算心疼宝瓶。”

李老太爷吃瘪,恼羞成怒道:“谁说的?!我不心疼小瓶子谁心疼?行了,送了就送了,我不过就是随口一提,你看我会让你把东西要回来吗?”

李希圣会心一笑。

李老太爷瞅见了孙子的笑意,伸出手指凌空点了两下:“传家宝说送就送,爷爷不拦着,也不会逼着你反悔,但是不耽误我骂你一句败家子。”他将双手放在椅把手上,有些疲惫,“爷爷就这么点本事,当初拼了老命不要也才惊险万分地跻身十境,上五境根本不用奢望。希圣,以后爷爷就没办法为你做什么了。”

李希圣赶紧站起身,轻声道:“爷爷,别这么想,您已经做得不能再好了。”

李老太爷站起身,绕过桌子,帮他正了正衣襟:“不管是不是去北俱芦洲,不管以后是不是会弃儒从道,你都是爷爷的好孙子。天底下做人的道理讲不尽,可我相信我的孙子做人会很正,一直会!”

李希圣有些眼睛发涩,使劲点了点头,后退两步,长拜到底,朗声道:“言传身教,诚心正意,我李家不输任何人!”

李老太爷喃喃道:“你当然是,小瓶子也是。”

唯独漏掉了一个公认最聪慧的李宝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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