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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小童破天荒地耷拉着脑袋:“我不想次次都遇到能够一拳打死我的家伙。”

粉裙女童觉得这很难。但是今天自家老爷已经这么惨了,她不愿意再打击身边这个家伙,毕竟现在还是正月里呢。

青衣小童扬起头颅,高举拳头:“我要争取做到那些家伙两拳才能打死我!”

粉裙女童有些别扭,总觉得这话怪怪的。志向高远?好像不太对。目光短浅?好像也不对。

青衣小童给自己打气鼓励:“我这么个讲究江湖道义的英雄好汉,不希望次次遇到那些家伙时只能躲在陈平安身后,太对不起我‘御江侠义小郎君’的名号。我要让陈平安晓得,我是真讲义气,不是嘴上说说的!”

这次粉裙女童诚心诚意地伸出一只小拳头,轻轻挥动道:“加油!”

直到这一刻,打心眼里瞧不起火蟒的青衣小童心底突然有些感触:这个傻妞儿,蠢笨是蠢笨了点,原来还是蛮可爱讨喜的。

他一下子恢复嬉皮笑脸的德行,贱兮兮笑着问道:“傻妞儿,上回说过的事情,你想好了吗?做我的小媳妇呗,有事没事一起滚被窝。哪怕我现在不怎么喜欢你,可是感情都是可以培养的嘛,只要你喜欢我就行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有一天,我会变得跟你喜欢我一样喜欢你,想到这个你就美滋滋了,对吧?”

粉裙女童泫然欲泣:“你臭不要脸!我要跟老爷告状去!”

“咱们老爷睡觉呢,才顾不上你。”青衣小童乐呵呵道,“天上掉个大馅饼在你头上都不晓得接住,算啦算啦,真是个傻妞儿!也就陈平安没见过世面才把你当个宝,换成我,最多给你一颗上等蛇胆石。”

粉裙女童鼓起腮帮,气呼呼道:“请你喊老爷!”

青衣小童一下子沉默下去,双手抱住后脑勺,望向远方,轻声道:“是啊,陈平安是我们的老爷。”

陈平安是在大半夜醒过来的,行走无碍,但是体内气象堪称惨烈。

只是不知为何,断了的肋骨都已经接上,当然尚未痊愈,但足以见得魏檗花出去的那八万两真不算打水漂。

事实上,如果换成别人去跟包袱斋购买,十六万两银子都未必拿得下来,这就是北岳正神的身价。

陈平安换上了一身崭新衣衫,不敢走出这栋竹楼。

粉裙女童善解人意地搬来一把小竹椅,陈平安就在门槛附近安静坐着。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一直坐到旭日东升,练习了一下剑炉立桩,这才起身去一楼的小床铺躺下睡觉。

下午,老人睁开眼站起身,沉声道:“开始练拳。今天只锤炼魂魄,让你去芜存菁。”

陈平安随之睁眼醒来,叹了口气,默然走上二楼,之后又被青衣小童背着离开二楼,再次在半夜醒过来后,吃了一顿饭,哪怕没有半点胃口,仍是强行咽下。

看着自家老爷拿筷子的手一直在颤抖,夹了几次菜都掉回菜碟,粉裙女童一下子就满脸泪水。青衣小童只是埋头扒饭。

这次陈平安略作休息,在门口坐着,双手颤抖地练习了剑炉,很快就去睡觉。

整整一旬光阴,三天锤炼神魂,一天捶打体魄。

老人每次出手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保证会让陈平安一次比一次遭罪,所以根本不存在什么习惯了、适应了那份痛楚的可能。

陈平安越发沉默,往往一整天清醒的时候都不说一句话。

偶尔,粉裙女童询问什么,或是想要让自家老爷开心一些,陈平安起先是笑着摇头,后来就是皱着眉头了,最后有一次竟是满脸怒意,虽然看得出来,陈平安在克制压抑,但是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被惊吓得无以复加。

当时陈平安欲言又止,嘴唇微动,可是始终没有说什么,去床铺上躺着,闭上眼睛,不知是睡是醒,甚至不知是生是死。

青衣小童曾经试探性地询问魏檗,陈平安在挨揍的时候到底有多痛苦。

魏檗想了想,说陈平安第一天遭受的苦楚大概是一般的凡夫俗子被人一刀刀剁碎十指吧,连骨头带肉一并剁成肉酱的那种,而且还得让自己尽量保持清醒。

之后每天就更严重了。

第一天而已。在那之后,青衣小童就再没有问这类问题。

他开始修行了,变得比粉裙女童还要勤勉。

这一天,陈平安在夜幕中坐着,瘫靠在椅背上。魏檗缓缓走来,站在他身边,陪着他一起看着悬在夜空里的那轮明月。

陈平安沙哑问道:“魏檗,能不能麻烦帮我问一声,阮师傅什么时候铸剑成功?”

魏檗这一次笑不出来,只是叹息一声,点头道:“我去问问看。事先说好,阮邛这次开炉铸剑,是他离开风雪庙后的第一次出手,必然很重视,所以多半不愿分心,未必能够回复我。”

陈平安嗯了一声。他已经顾不得什么花钱如流水了,最早几天,他还会在心里默默记账,后来就完全没了这份心思。

最近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都有意无意地让陈平安独处,并不去打搅他。

陈平安起身的时候,轻声道:“帮我跟他们说一声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就是有些时候,真的忍不住。”

魏檗问道:“怎么不自己去说?”

陈平安愣了一下,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只是想到这件事情就会很累,我怕说了那句话,明天练拳就会撑不下去。”

魏檗点头道:“有点玄乎,但是我勉强能够理解。放心吧,我会帮你说的,他们也会体谅的。”

天底下的武道修行,恐怕真没有几个武夫能连续吃这种苦头。

老人悄无声息地站在二楼檐下,听到两人对话后,只是笑了笑,便转身回屋内。

魏檗无法彻底理解很正常,因为老人的出拳本身就是一种不断累加的“神人擂鼓式”,是心性上更深层次的一种隐蔽锤炼。

淬炼体魄、清洗经脉、伐髓生骨是第一步,壮其胆雄其魂才是第二步。

真正考验人的还是锥心,老人就像是一次次以尖锐大锥狠狠钉入少年心田,其中滋味可想而知。

老人其实也很惊讶。一是少年至今还没有失心疯,还在咬牙熬着,打死不愿说那句“我不练拳了”。二是这栋竹楼的玄妙,真是妙不可言。

陈平安躺在床铺上,卷起被褥后,整个人蜷缩起来,面向墙壁,一只手使劲捂住嘴巴。指缝之间,有呜咽声。

又是一旬。这一旬,陈平安遭受的劫难变得更加惨绝人寰,其中就包括老人要求陈平安自己剥皮和抽筋——他自己亲手去做!

有天夜里,包扎得像个粽子的陈平安坐在竹椅上,突然站起身,身形微微摇晃,走向门外的山崖。

他似乎想要练习很久没有练习的走桩,只是一遍之后,就只能放弃。

他呆呆转头望向小镇方向,嘴唇颤抖,欲哭不哭。

“魏檗,我知道你在附近,你能不能给我带一壶酒?”陈平安突然问道。

魏檗点点头:“我身上就有。”

一只已经开封的酒壶在陈平安眼前缓缓落下,陈平安伸手接住后,转头望向竹楼:“能喝吗?”

二楼传来一阵冷笑:“喝个酒算什么,有本事以后跟道祖佛陀掰掰手腕才算豪气!”

陈平安转回头,月明星稀,望向遥远南方的山山水水,低下头嗅了嗅酒味。

他曾经背过一个醉酒的老秀才,老秀才使劲拍打他的肩头,嚷嚷着“少年郎要喝酒哇”。

面容枯寂多时的少年蓦然笑容灿烂起来,狠狠灌了一口烈酒,咳嗽不停,高高举起酒壶,竭力喊道:“喝酒就喝酒!练拳就练拳!”

片刻之后,少年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给那一大口烈酒呛出了眼泪,小声抱怨:“酒真难喝……”

但是少年仍是又逼着自己喝了一大口,一边咳嗽一边朗声道:“书上说了,‘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酒不好喝,但是这句话,真是美极了!”他莫名其妙地有些脸红,不知是喝酒喝的,还是难为情。

他轻轻向远方喂了一声,像是在悄悄询问某位让他喜欢的少女:喂,你听到了吗?

圣人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魏檗几乎每天都会往落魄山跑,给陈平安带着从包袱斋带来的珍贵药材。

对于陈平安这两旬光阴的凄惨境遇,魏檗虽然说做不到感同身受,但是陈平安的韧性,以及那个糟老头子的心狠手辣,都让魏檗感到诧异。

这得是多大的“大任”才需要遭此劫难,总不至于当天下大变之时,倒悬山传来噩耗,然后要求这少年去“一剑当百万师”?

当这个念头浮现后,魏檗自己都觉得荒谬。

天何其高远,地何其广阔,要知道,东宝瓶洲是浩然天下的九洲中最小的那个,何况距离倒悬山最近的大洲还是那个秀木如林、枝繁叶茂的南婆娑洲,例如曹曦之流,已是战力极高的陆地剑仙,可是在南婆娑洲,依然难称最顶尖。

真正会当凌绝顶的修士,是颍阴陈氏的老祖之流。

落魄山山神宋煜章其间主动求见过魏檗一次,魏檗只是不咸不淡地跟他聊了几句,远远不如第一次见面那般客气热络,其中缘由,双方心知肚明。

宋煜章要做纯臣,要愚忠,一切以大骊利益为首要,当初在山巅的山神庙,关于陈平安一事,宋煜章哪怕是当着魏檗的面也说得开门见山,魏檗又不是没有半点火气的泥菩萨,便有些不欢而散。

魏檗今天拎着包袱,优哉游哉登山而行,来到竹楼,发现陈平安竟然还有兴致主动跟他打招呼。

他将价值十万两白银的包袱轻轻抛给粉裙女童,瞥了眼盘腿坐在崖畔的青衣小童,脚步轻盈地小跑上二楼,发出一连串噔噔噔的响声,不像是什么即将金色敕命在身的北岳正神,倒像是个跑堂的店伙计。

陈平安虽然马上就要“赶赴刑场”,仍然微笑道:“辛苦魏仙师了。”

“不辛苦不辛苦,就几步路而已,每天还能逛荡赏景。再说了,好歹是山神,本就身负巡狩职责。”魏檗手肘斜靠栏杆,转头望向少年,“喝了小半壶酒而已,就这么管用?”

陈平安赧颜道:“我也不知道为啥,喝过了,心情就大不一样。”

魏檗点头道:“好事情。”

老人的浑厚嗓音传出:“进来享福了!”

陈平安无奈一笑,跟魏檗告辞。魏檗亦是苦笑不言,享福?亏老人说得出口。

“卸甲”一词,听上去很有意思吧,可事实如何?

是要陈平安自己撕开表层皮肤、掀起指甲盖!

“抽丝”这个说法,则是要求陈平安自己抽动筋脉!这种残虐的手法真正考验人心之处在于故意让陈平安自己动手,还得瞪大眼睛,动作还不能快,一点一点,就那么自己给自己“抽丝剥茧”。

但是魏檗在头皮发麻之余,也对陈平安的武道境界充满了期待。

这样打熬出来的三境,底子到底有多雄厚,日后对敌厮杀的时候,战力到底有多强?

陈平安脱了草鞋走入空荡荡的屋子,关门后,发现老人正盘腿而坐,在那边翻阅《撼山谱》。

今天老人在陈平安练习剑炉之际,突发奇想,说想要看看剑炉这个站桩的拳谱。

陈平安一番解释,无外乎当初跟宁姑娘说的那些:拳谱是代人保管,不是他陈平安所有,拳谱所记载的拳法和图谱不可外传,诸如此类,把老人给烦得差点就要当场教训他。

“这就是那部《撼山谱》?”老人随手将拳谱丢还给陈平安,呵呵笑着,满脸讥讽道,“拳法开篇有言:‘家乡有小虫名为蚍蜉,终其一生,异于别处同类,皆在搬运山石入水。’哈哈哈,原来是北俱芦洲东南边的江湖武人。你听听这些小家子气的言语,土腥味十足,可想而知,写出这部拳谱的拳师,一辈子能有多大的出息?”

“好在这家伙还算有点自知之明,晓得在拳谱里明明白白写一句‘一直不曾跻身当世拳谱之清流高品’,要不然老夫真要骂他一句臭不要脸了。”

“‘我的拳法,分生死不分胜负,重拳意不重招式。’啧啧,这句话,真是说得癞蛤蟆一张嘴就想要吞天吐地——好大的口气。陈平安,你知道为何拳谱如此阐述吗?很简单,因为分胜负的话,总是输多胜少,所以才念叨着分生死,大不了一死了之嘛。”

陈平安闷闷不乐道:“拳谱如此不堪,老前辈还愿意把书中拳理记得这么清楚?”

老人哈哈大笑:“所载拳法是真烂,但是这人说话不怕闪着舌头,老夫看着挺乐和的,当一本乱七八糟的山水游记看就行了。”

陈平安没有反驳什么,但是有些不高兴。他很珍惜这部拳谱,无比珍惜!

陈平安内心深处,对撼山拳的感激,甚至不比对剑灵的三缕剑气少。

一个是救命药,一个是保命符,没有高下之分,也不该有。

《撼山谱》的优劣,其实陈平安大致有数,因为宁姚就觉得很一般,按部就班学着练拳可以,但是她不觉得练的人能有多大的成就。之后朱河也亲眼见识过陈平安的走桩立桩,同样没有半点惊艳之感。可是陈平安不管这些。哪怕再过十年、一百年,不管他那个时候的武道成就有多高,对于撼山拳的喜欢,只会更多,不会减少!

老人笑问道:“今天在练拳之前,老夫问你一个小问题,如果答对了,就有惊喜;如果答错了,嘿嘿……”

陈平安咽了口唾沫,有点犯怵。

老人收敛笑意,沉声问道:“拳谱之中,抛开拳招拳架,你最喜欢哪句话?”

陈平安没有任何犹豫,说道:“后世习我撼山拳之人,哪怕迎敌三教祖师,切记我辈拳法可以弱,争胜之势可以输,唯独一身拳意,绝不可退!”

老人猛然站起身:“练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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