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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笔钱,搁在泥瓶巷、杏花巷这种一年到头都摸不着几粒碎银的市井底层住的穷苦地方,就真不小了。

杨老头望向其中一个没有带子女来的妇人,开口道:“去跟你那个在县衙当差的汉子说一声,再让他跟背后的人说一句,人在做天在看,恶心人的事情要适可而止,小心以后生儿子没屁眼,真成了祸事,谁都兜不住。”

那个妇人有些心虚:“杨老头,你在说啥呢,我怎么听不懂?”

“听不懂拉倒。”杨老头吐出一口雾蒙蒙的烟圈,“那我就说句你们都听得懂的。以后你们去我铺子抓药,费用一律加倍。遇上个要死人的大病,我铺子的郎中直接不上你们三家的大门,你们直接准备棺材好了。”

妇人们顿时愕然。

杨老头瞥了眼一个怯生生站在他娘亲身旁,眉眼清秀、根骨硬朗的孩子,摇头叹息道:“可惜了,让你娘的一百两银子硬生生断了长生路。以后无法在西边大山里立足,离了家乡颠沛流离的时候,多想想我今天说的这句话。”

杨老头径直离去:“秀秀姑娘,接下来如果她们还不滚,那就真可以打死她们了,合情合理合规矩,谁都挑不出毛病。打死之后,不用收尸,只需要记得丢出泥瓶巷。脏手之后,去龙须河洗洗就是了。”

阮秀先前对杨老头的观感谈不上多好,总觉得云遮雾绕看不真切,所以还有些忌惮,但是现在好感骤增,笑道:“下次我跟陈平安一起去铺子拜年。”

杨老头“嗯”了一声,点点头,没拒绝。

他一想到李二家那个泼辣媳妇,再回头看看这样通情达理的小姑娘,心情就有些复杂,好坏参半。

这个小镇,恐怕也就那个缺心眼的愚昧妇人有本事也有胆子跟他满嘴喷粪了,关键是他还骂不过她。

有次被妇人堵着门骂惨了,实在忍不住,让李二好好管管自己媳妇的那张破嘴,结果李二憋了半天,回答了一些让他愈发火冒三丈的混账话:“师父你要是真气不过,就揍我一顿好了,记得别打脸,要不然回到家给我媳妇瞧见,她又得来骂你。”如果不是看在李二家丫头的分上,杨老头真想一巴掌把那妇人拍成肉泥。

巷子里三个妇人不敢再待下去,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出了巷子还起了内讧,各自怪罪对方起来,骂骂咧咧,推推搡搡。

那个被杨老头单独拎出来说的孩子,在娘亲跟人对骂的时候,始终脸色沉静。

孩子转头望向狭窄深深的巷弄,只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说不上来原因,像是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比如妇人烧菜少了盐,樵夫上山丢了柴刀。

阮秀在妇人们灰溜溜离开后,发现陈平安家的两尊彩绘门神不知为何失去了那一点真灵。

这很奇怪,哪怕是集市上贩卖兜售的普通纸张门神,只要所绘门神并未消逝于光阴长河,金身犹在,香火犹存,那么就都会蕴含着一点灵气,只是这点灵气很快就会被风吹雨打散去,抵御不了太多的邪风煞气,所以每逢新年就需要更换崭新门神,不单单是新春佳节平添喜气这么简单。

但是阮秀眼中这两幅门神绘画的文武圣贤,是大骊王朝袁、曹两大上柱国姓氏的缔造者,如今在大骊更是门庭兴旺、香火鼎盛,照理来说不该才贴上就真灵消逝。

阮秀皱着眉头走上前,伸出手掌在粗劣彩纸上轻轻抹过,纸上很快就金光流淌,正气凛然,不过肉眼凡胎无法看见罢了。

青衣少女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至于隔壁宋集薪家院子的门神光景如何,她根本看也没看一眼。

她一路散步到刘羡阳家的巷子,吹了一声口哨,很快就有一条土狗欢快蹿出,在少女身边围绕打转。

她笑着丢下一颗香气弥漫的火红色丹丸,老狗很快吃下肚子,跟在少女身后,脚步轻巧,轻轻摇晃尾巴。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若说人比人气死人,可如果有练气士看到这一幕,那就是跟一条狗相比,都能气死人。

没能见着想见的人,阮秀原本有些失落的心情此刻重新开始高兴起来:看吧,他要她照顾的,不管是那笼鸡崽儿还是这条狗,她都照顾得很好呀。

青衣少女走在青色的石板路上,一头青丝扎成马尾辫,天高地远,风景这边独好。

送陈平安回到落魄山后,魏檗又消失,来到了落魄山的山顶。

山顶上有一座气势雄伟的山神庙,广场宏大,用一种形如白玉、质如精铁的奢侈奇石铺就,庙内金身已塑,只是尚未正式接纳百姓香火。

魏檗大袖流水,潇洒前行,一名风尘仆仆的大骊工部员外郎闻讯后赶紧过来问好。

魏檗看着那名满脸倦容、十指冻疮的大骊清流官员,一边散步,一边与他和颜悦色地交流工程进展,内心难免感慨。

大骊宋氏能够从一个卢氏王朝的附属小国,一步步崛起称霸北方,绝对不是只靠虚无缥缈的运势。

员外郎没有走入山神庙,只是留在了门槛外,魏檗独自跨过门槛后,他就立即快步离去,继续去亲自钉着建造事宜,大小事务,事必躬亲。

大骊官场,两袖清风、逍遥快活似神仙,这是形容清贵超然的礼部官员;大块吃肉、快刀杀人、铁骑破阵开疆拓土,这是说兵部武人;吃土吃灰喝西北风,这是说工部官员。

但是身为一名实权在握的员外郎,并且出身豪阀世族,如此兢兢业业,仍是其他王朝难以想象的场景。

魏檗轻轻挥袖,关上大门,山神庙内有一股良材美木的沁人清香弥漫开来。

大殿供奉的落魄山山神,那颗项上头颅为纯金打造,颇为古怪。

一名儒衫模样的男子现出金身,从塑像中飘荡而出,脖颈之上,一张脸庞显现出淡金之色,只是不如塑像那么突兀醒目。

山神为宋煜章,正是前任龙泉窑务督造官,在小镇生活了二十余年,宋集薪曾经被误认为是他的私生子,那座悬挂“风生水起”匾额的廊桥就是宋煜章亲自督造。

最后宋煜章离开此地,返京赴任,又在重回龙泉小镇期间被那位大骊娘娘派人拧断了脖子,私藏了头颅装入匣中。

杀人灭口,卸磨杀驴,不外如此。

宋煜章知晓太多大骊宋氏的丑闻内幕,他其实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甚至当初在返京途中,这位当得起“骨鲠”二字的大骊文官就做好了暴毙途中的准备,忠心耿耿,慷慨赴死,亦是不过如此。

所以当时被大骊娘娘派遣杀人灭口的王毅甫,那位卢氏亡国大将,才会发自肺腑地说出那句盖棺论定:“原来读书人也有大好头颅。”

宋煜章作为落魄山山神,对眼前这位未来的北岳正神作揖行礼:“小神拜见大神。”

魏檗哑然失笑,挪步侧身,摆手道:“宋先生无须如此。”

宋煜章跟着转移拜礼方向:“规矩如此,不可例外。”

魏檗只得完完全全受了这一礼,无奈道:“你们读书人够傻的,生前死后都一样。”

宋煜章直起身,坦然一笑。

魏檗笑问道:“礼部和钦天监的人有没有跟你说过担任山神的注意事项?”

宋煜章自嘲道:“他们不敢多说什么,封神典礼完成之后便早早下山离去了,没把我当作山神,倒是把我当作了一尊瘟神。还是有劳北岳正神为小神解惑。”

魏檗点了点头,让宋煜章站在自己身旁,使劲一挥袖,大殿内山水雾气升腾而起,四处弥漫。

地面上,很快就出现了一座落魄山辖境的地界全貌,山水不分家,虽然一位山神统辖根本只是山头,但是发源于山上的溪涧或是山脚路过的河流,山神都拥有程度不一的管辖权。

世间江水正神,尤其是品秩更低的河伯河婆,往往不如大山正神吃香,前者往往需要主动跟后者拉拢关系,根源就在这里。

魏檗指着地上那座落魄山的山巅祠庙道:“丑话说在前头,我们山水神灵其实没太大意思,就是躺在功劳簿上享福,吃香火,不用修力不用修心,一点点积攒阴德就行了。帮着朝廷维持一地山水气数,相较上个十年,辖境内天灾人祸是多了还是少了,人口数目有无增减起伏,有无举人进士冒头,有无修士搬迁扎根于此,出现过某种祥瑞征兆的话自然更好,这就是神灵的功德、当官的政绩。”

宋煜章是官员出身,魏檗以官场事说神灵事,宋煜章很快就恍然大悟,很好理解。

魏檗笑道:“总之一切功过得失都清清楚楚记录在朝廷官府的账面上,一目了然。别以为当了山神,就只需要跟我打交道,事实上,你真正需要理会的对象还是大骊朝廷。龙泉郡总计三座山神庙,我占据披云山的山岳大殿,你在落魄山,还有一座建在北边地带,这在别的地方很少见,属于粥少僧多,以后你会很头疼,因为需要争夺善男善女的信徒香火,当然,你跟我争不着……”

宋煜章玩笑道:“我哪里敢,这叫以下犯上。以前活着,还可以告诉自己怕个屁,大不了辞官不做了,最大的大不了就是一死,如今可不行,想死都难喽。”说到这里,宋煜章又再次作揖告罪,言语中带着笑意,“山岳大神多次莅临落魄山,小神都没好意思露面,实在惶恐,应该是小神主动去披云山拜访才对。”

好歹是一名在小镇扎根多年的底层官员,而且喜欢亲力亲为,常年待在那三十余座龙窑里,宋煜章身上的官气早就给磨光了,别说是插科打诨,就是荤话都知道不少。

魏檗无奈道:“好嘛,宋先生立即就从一个官场融入另一个官场了,悟性很高。”

宋煜章笑问道:“北边那位?”

一山不容二虎,佛还要争一炷香呢,更何况是他们这些依靠香火存活的山水神灵。其中的弯弯绕绕,蝇营狗苟,丝毫不比世俗官场逊色。

魏檗想了想,轻声道:“不是善茬,生前是战功彪炳的大骊武将,脾气很臭。不过听说人家跟文昌阁武圣庙里的两位关系很好。”

宋煜章打趣道:“这么当官可不行,不拜正神拜旁门,进错了庙,烧错了香,是会吃苦头的。”

魏檗爽朗大笑,伸出大拇指:“这话说得让我解气啊。”他手指轻轻提起,山水雾气当中的落魄山越来越高,最后露出某处一幅纤毫毕现的画面。

在溪涧水面上,有人拉直一根绳子,两端系在两棵树上,一只小瓶子在打开塞子后挂在绳子上头。

岸边一棵树下,有一个粉裙女童时不时就会轻轻跳起摇晃一下绳索,河面上的瓶子就随之晃荡起来。

魏檗解释:“这是一只品相尚可的绕梁瓶,可以收纳世间诸多美妙声音,但需要有人在旁边轻轻摇晃绳子,若不然,就得消耗更多的时间才能填满。”

宋煜章问道:“是山主陈平安的瓶子?”

魏檗点头道:“是的。你对陈平安印象如何?”

宋煜章毫不犹豫道:“因为宋集薪……因为殿下的关系,我对陈平安的成长一清二楚,所以印象很好。能够在落魄山成为山神,我觉得很不错。”

魏檗突然转头盯着这位下辖山神,第一次将宋煜章称呼为“宋大人”,然后笑眯眯说道:“你别告诉我,没有想到一种情况,大骊是需要你监视着陈平安,说不定某天就又要你做出违背良心的龌龊事情。”

宋煜章洒然笑道:“当然有所猜测,我大骊为此付出那么多心血,为了建造出那座廊桥,死了多少个大骊皇族子弟,想必你已经知道,所以如今陈平安否极泰来,鸿运当头,我大骊怎么可能全然不防备着意外?”

我大骊!

生前以此为荣,死后仍是不改。

大概这就叫死不悔改?

魏檗沉默良久,将那些雾气收拢回大袖之中,如倦鸟归林,竟然能够让宋煜章感受到它们的欢快气息。

魏檗笑了笑:“好的,那我知道了。”就此身形消逝。

宋煜章独自留在了山神庙内,叹息一声。自己难道真的是不适合当官?处处坎坷,生前死后皆如此。

魏檗带着陈平安巡游四方,言下之意,谁不清楚?

宋煜章知道,北边那位山神庙里头的塑像一样清楚,所有买下山头的仙家势力,哪个不是活成了人精,更是心知肚明。

魏檗故意带着少年行走于各大山头,无疑是在直白无误地彰显一个事实:陈平安是我魏檗罩着的,你们这些外地佬,不管是什么来头,只要想在我的地盘上讨一碗饭吃,就得掂量掂量一位新北岳正神的分量。

因为魏檗不是什么普通的山岳大神,未来极有可能是观湖书院以北,力量、地盘、权势最大的一位北岳正神。

没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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