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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不怕吃苦,但是天底下没几个人真喜欢吃苦,陈平安当然也不例外。

可如果吃苦能够换来好处,陈平安会毫不犹豫地自讨苦吃。

因为这么多年孑然一身,辛辛苦苦活着,陈平安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在世,很多人做很多事,吃苦就是吃苦,只是吃苦而已。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得看喜欢打盹的老天爷答应不答应。

还是要把大部分家当放在阮姑娘家的铁匠铺子,落魄山人太杂,陈平安实在不放心。

之前如果不是李希圣,陈平安即便是在泥瓶巷的自家门口,恐怕也要吃大亏。

难怪青衣小童有事没事就念叨那句口头禅:江湖险恶啊。

陈平安脑袋往侧面一晃荡,猛然伸手捂住嘴,鲜血从指缝间渗透而出。

他大口呼吸,摊开手心,一摊猩红。

陈平安愤愤道:“接下来我要下山去给我爹娘修建坟墓,这段时间,我们暂时休战,如何?”

原本正要再次冲撞一座气府窍壁的剑胚缓缓归于平静,像是默认了陈平安的请求。

之后陈平安独自下山,背着背篓,装着大部分物件,在铁匠铺子找到阮秀,不得不再次让她帮忙,帮着将东西放回那栋黄泥屋里。

听说陈平安要修坟,阮秀要帮忙,陈平安摇头没答应,说事情不大,他花钱请些工匠就够了,而且这笔钱他出得起。

阮秀倒是没有坚持,只说如果需要帮忙就知会一声,不用客气。

陈平安苦笑着说,如果真跟她客气,就不会跑这趟了。

阮秀笑了。

陈平安再没有后顾之忧,就带着银子去了小镇,很快就找到人,之后跟老工匠问过一些关于修坟的规矩和礼节,谈好了价格,挑了个黄道吉日,就开始动工。

陈平安从头到尾都盯着,能帮忙就帮忙,不方便掺和的绝不插手,一切听从老匠人们的吩咐安排。

约莫是少年给的银子够多,而且平时相处劳作的点点滴滴,少年给匠人们的感觉,心也足够诚,所以一切顺利,并无波折。

最后仔仔细细、小小心心修好的坟墓,不比寻常人家更好,谈不上如何豪奢,而且墓碑上的字,都是陈平安自己通宵熬夜刻上的。

结完账后,陈平安跟那一行人弯腰感谢,然后一个人带着祭品重返坟头。

置办祭品的时候,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带上了一壶好酒,在坟头给爹敬酒的时候,望向娘那边的坟头,挠挠头道:“娘,爹好像没喝过酒,你让他喝一回。”又微微转头,对毗邻的另外一座坟头笑道:“爹,如果喝不惯酒,或是惹娘不高兴了,就托个梦给我,下回就不给你带了。”

陈平安倒完了那壶酒,抹了把脸,咧嘴道:“爹、娘,你们不说话,那我就当你们答应了啊。”

在那之后,陈平安去了趟神仙坟,熟门熟路地拜了拜几尊神像。

陈平安没有大肆修桥铺路,而是选择了这座神仙坟,以阮秀的名义,雇用工匠修缮那些横七竖八的破败神像,他出钱,她出面。

阮秀不知为何,但也没追问什么,只是点头答应下来。

在经历过上次的浩劫之后,那次夜幕里,所有小镇百姓都能够听到神仙坟的爆裂声响,就跟爆竹崩裂差不多。

神像愈发稀少,也更加残破,陈平安听从阮秀的建议,这次大规模修缮,原则上是修旧如旧,尽量保持原貌,若是无法保证还原,就只确保重新竖立起来的神像不会再次倒塌,绝不随意篡改,所以为此临时搭建了一座座竹棚遮风挡雨。

偶尔陈平安会去骑龙巷两间铺子坐一坐,然后就这样忙忙碌碌的,在大年三十之前,专程进了一趟落魄山,找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

阮秀得知这个消息后,说是刚好要去钉着神秀山的建府事宜,于是跟陈平安一同进山,然后并未分道扬镳,而是中途改变主意,说是想去看看陈平安家的竹楼,上次看得潦草了些,想要再瞅瞅。

陈平安当然不会拒绝。

在陈平安和阮秀出现在山脚的时候,青衣小童就站在栏杆上啧啧称奇,双手抱住后脑勺,双脚扎根不动,身体在栏杆上前后晃悠荡起了秋千,喃喃道:“这样的好姑娘,上哪儿找去?分明是天下地上独一份!老爷他如果不知道珍惜,会遭天谴的。真的,这话我说得对得住良心。”

粉裙女童深以为然道:“秀秀姑娘是真的很好。”

陈平安和阮秀缓缓登山,阮秀说她之前收到了枕头驿送来的信,之后确实有目盲老道人带着瘸腿少年和圆脸小姑娘进入小镇,到骑龙巷铺子找过她,但是师徒三人很快就继续北上,说是想去大骊京城碰碰运气。

陈平安记起那个曾经共患难的老道人,就想到了林守一,以及他修行的《云上琅琅书》,便跟阮秀问了一些有关五雷正法的事情。

只可惜阮秀对这些从来不感兴趣,知道的不多,只能说些道听途说的东西。

一路闲聊之中,陈平安得知阮师傅在今年收了三名记名弟子,一名长眉少年姓谢,虽然世代居住于桃叶巷,但是到了他这一辈,家道中落,如果不是进入铁匠铺子,就要卖出祖宅,搬往其余巷弄。

他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

在谢姓少年之后,一个来自风雪庙的少女成为第二名弟子。

按照阮秀的说法,那个姑娘在风雪庙中属于天资平平的,好像犯了大错,被驱逐出师门,就找到了自立山头的阮邛。

阮邛说她其实心志不定,做什么事情下意识都想先找到一条退路,她可以留下来,自己也会指点她剑术,但是不会收她为徒。

她在铁匠铺子当了很久的杂役,有一天,自己砍掉了握剑之手的一根大拇指,脸色惨白地找到阮邛,说她从今天起,开始左手练剑,从头再来。

还有一个不爱说话的年轻男子最晚成为阮师傅的记名弟子。

在入冬的第一场大雪下下来时,就跪在水井旁一天一夜,恳求阮师傅收他为徒。

可能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阮师傅答应他进入铺子打铁铸剑。

说起这些,阮秀始终神色平静,就像是在说老母鸡和那窝毛茸茸的鸡崽儿。

陈平安灯下黑,并没有意识到这点。

他当时更多是在思考有关“山上”的事情。

他知道,只要能够成为修行中人,就没有谁是简简单单的。

他自己身边就有林守一,于禄、谢谢那更是天之骄子。

但是通过崔东山的只言片语,以及阮秀的闲聊当中,陈平安大抵上晓得了一件事情:即便是成功上山,做了老百姓眼中的神仙,其实仍然会被分出三六九等。

原来修行一事,开头难,中间难,会一直难到最后的。

对此,陈平安最近还算有点体会。

因为在修完坟头之后,剑胚就开始使坏了,更加来势汹汹,在陈平安窍穴内简直就是横冲直撞,势如破竹。

所以泥瓶巷就多出了一个经常走路踉跄的家伙,像是喝醉酒,或是莫名其妙就蹲在神仙坟那边咳嗽,要不然就是在祖宅里闭门不出,在木板床上打滚。

临近竹楼,阮秀问道:“大年三十,你也在山上过吗?”

陈平安摇头道:“不会的,肯定要去泥瓶巷那边过年。那天先上完坟,回到祖宅还要贴春联、福字、门神,吃过年夜饭就是守夜,清晨开始放爆竹。而且骑龙巷的两间铺子也一样需要张贴,有太多事情要做了,到时候肯定会很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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