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小童没有理会李希圣,只顾着跟陈平安哀求不已,被陈平安推开脑袋后,就转为死死抱住他的一条胳膊,身体后倾倒去,死活不让陈平安继续前行:“老爷,发发善心,求你啦!大不了我还你一颗普通蛇胆石,行不行?!老爷你不是不知道,我这个人从来就胆子小,走个夜路都会两腿打战,结果这才到了小镇多久?咱们不过是出个门,剑气就嗖嗖嗖地乱窜,我是真怕啊……”
陈平安只好停下脚步,无奈道:“你认识去落魄山的路?”
青衣小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难得认了一回孙子:“老爷,都这个时候了,我哪怕不认识也得装认识啊。”
粉裙女童轻声道:“老爷,我认识路。”
陈平安想了想:“那你们两个去落魄山好了,暂时住在竹楼里,但是必须跟我保证,不许惹事。我这边尽快忙完就马上去看你们,争取年前跑一趟落魄山。”
青衣小童弯腰鞠躬道:“老爷英明神武!”
粉裙女童轻声道:“老爷,我把他送到就赶回来。”
陈平安笑道:“不用,竹楼适宜修行,你就跟他一起待在山上。别怕他,他如果敢违约,偷偷欺负你,到时候我来收拾他。”
青衣小童跳脚道:“老爷、傻妞儿,你们两个就不能念我一点好?我是那种出尔反尔的人吗?黄庭国朝野上下,谁不知道御江水神有个言出必行的兄弟?说斩草除根绝不漏掉一个,说灭他祖宗绝不杀他孙子……”
陈平安呵呵笑道:“这么厉害啊。”
青衣小童立即扭过脑袋,一脸矫揉造作的赧颜羞涩,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晃动:“老爷,我跟你吹牛壮胆呢,千万别当真啊。”
陈平安一手按住他的脑袋,一手伸出:“拿来。”
青衣小童有些发蒙,抬起脑袋:“啥?”
粉裙女童小声提醒道:“你先前答应老爷,只要让你去落魄山,就交出一颗普通蛇胆石。”
青衣小童挤出笑脸:“老爷你家大业大,别这样。”
陈平安没收回手,青衣小童只得乖乖掏出一颗最小的蛇胆石放在陈平安手掌上。
陈平安将这颗蛇胆石递给粉裙女童,笑道:“到了山上,只要他不欺负你,到时候你可以当作奖励,送给他。”
粉裙女童小心翼翼地收起蛇胆石,青衣小童一把拉住粉裙女童的胳膊,火急火燎道:“咱们赶紧去落魄山,此地不宜久留!”
两个小家伙刚拐出泥瓶巷,青衣小童就猛然停下。
不等他开口说话,粉裙女童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颗蛇胆石抛给他。
他收起失而复得的蛇胆石,点头笑道:“傻妞儿你累不累啊,我帮你背书箱吧。”
粉裙女童使劲摇头。
青衣小童唉声叹气道:“你就是劳碌命,好在还算傻人有傻福。”
粉裙女童咧嘴一笑。
青衣小童挺起胸膛:“走,带路!打道回府!”
泥瓶巷那边,既然不用去刘羡阳家了,陈平安就把李希圣送到巷口。
李希圣停下身形,犹豫片刻,仍是说道:“接下来这些话,可能现在说为时过早,但是就跟我送你那些书上的批注,你只需要看过就算数一样,这些话你也只需要听过就行。”
陈平安点头道:“李大哥,你说。”
李希圣缓缓道:“白马非马这桩公案,可曾听说过?”
陈平安挠头道:“求学路上,宝瓶和李槐曾经为此吵过架,我越听越迷糊。”
李希圣笑了笑,思量片刻:“那就先不往深处想,我换一个说法。一粒沙子加一粒沙子,是几粒?”
陈平安疑惑道:“不是两粒吗?”
李希圣笑道:“当然是。那么一堆沙子加一堆沙子,是几堆沙子?”
陈平安试探性说道:“还是一堆吧?”
李希圣拍了拍陈平安的肩头:“传言远古圣人发明文字的时候,天地间的鬼神为之惊惧哭泣。这当然是一桩莫大的功德,但是你要明白一个道理,文字在有些时候,恰恰会是我们认识这个世界的无形障碍。所以你以后读书,不要时时刻刻都去咬文嚼字,若是遇到了瓶颈,不妨先退一步,再登高数步,尽量往高处走。不登山峰,不显平地。”
陈平安听得云遮雾绕,一阵头疼,就跟先前翻阅那本《小学》差不多,茫茫然之间,觉得前路已无,退无可退。
李希圣安慰道:“慢慢来,不要急。”
陈平安“嗯”了一声:“明白了。”
之后,没了一只袖管的李希圣独自走回福禄街大宅,府上仆役丫鬟看到这位大公子的窘况后,都有些莫名其妙:大公子长这么大,除了跟随长辈一起上坟之外,几乎从不出门,怎么好不容易出去散个步,就这么坎坷?
总不会是跟人打架了吧?
李希圣回到自己院子,先看过了相安无事的螃蟹和过山鲫,再去换了一件衣衫,然后去“结庐”书斋看了一会儿书,最后去了一间经常锁住门的屋子,开锁推门。
李希圣举目望去,视野之中,全是贴墙竖立的一架架高大百宝阁,而百宝阁上头没有任何古董珍玩或是龙泉郡盛产的精美瓷器,而是一方方高高低低、大小不一、材质不同的印章。
除了百宝阁,屋内就只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
桌子上放有三枚尚未完工的印章,材质分别是木、黄玉和青铜,以及一大盒做工精良的刻刀,还有几本材质珍稀的古老书籍。
李希圣轻轻关上门,坐在桌后的椅子上。
桌上三方印章都只缺少一个字:青铜印篆刻有“降伏外”,末尾少了一个“道”字;黄玉印篆刻有“都天主”,中间少了一个“法”字;木印篆刻有“气化生”,最开始少了一个“青”字。
刻印如画符,讲究一气呵成,李希圣显然不是这样。他非但没有捉刀刻字,反而闭上眼睛开始睡觉,呼吸绵延,如溪涧潺潺,细水长流。
小小房间,别有洞天。
另一边,陈平安回到祖宅,发现那把放在桌面上的槐木剑出现了一丝细微倾斜。他虽然内心震动,仍是不露声色地坐在桌旁。
当初齐静春用李宝瓶搬去的槐枝偷偷削好又悄悄放在陈平安背篓里的那把槐木剑里,住着一个来历不明的金色香火小人。
只是在秋芦客栈和曹氏芝兰府两次短暂现身之后,性情腼腆的香火小人就再没有出现过,陈平安对此任其自然,并不强求什么。
夜幕深沉,杨家药铺,老人抽着旱烟,皱了皱眉头,伸手一抓,香火小人从虚空处坠落在地。
杨老头冷冷道:“齐静春苦心孤诣地把你藏起来,想要做什么?”
香火小人怯生生站在地面,似乎很畏惧,双手死死攥住衣角,嘴唇微动。
杨老头越听脸越皱,沉思许久:“我答应了。”
他拿烟杆子一敲地面,地面上立马滚出一座小庙,矗立在香火小人身前。
香火小人满脸雀跃,正要走入其中,突然抬起头,欲言又止。
杨老头脸色冷漠道:“知道所有事情当然是最好,但是如果做不到这点,就干脆什么都不要知道,这样才能好好活着。”
香火小人似乎还是有些犹豫不决,想要返回泥瓶巷,好歹跟那少年道一声别。
杨老头重新提起烟杆,吐出浓重的烟雾:“把全部聪明放在肚皮里头才叫真聪明。你真以为那小子万事不想,除了练拳,成天就知道乐善好施,当那善财童子?亏得你跟了他一路,你是真笨,他可不傻。”
香火小人噘起嘴,有些泄气,走入那座小庙后,又顿时惊呆,如同一颗渺小至极的米粒置身于一口大缸内。
小庙内的高大墙壁上,一个个名字熠熠生辉,散发出不同颜色的光彩。
香火小人的头顶群星璀璨,光明辉煌。
杨老头收起烟杆,双手负后,佝偻着走出药铺,一直走出小镇,经过石拱桥的时候,叹息一声,充满遗憾和不解,缓缓下了石桥,来到龙须河边,轻轻一跺脚,马兰花立即从河底一路倒飞而来,神魂震动,有些晕头转向,发现是杨老头后,立即谄媚笑道:“大仙何须运用无上神通,随便喊上一声便是。”
杨老头面无表情道:“你马上去龙须河源头,主动散去一半金身融入河水,帮着阮邛增加水性的阴沉分量。”
马兰花呆若木鸡。
削掉半数金身?
老人说得轻巧,可无论是其间遭受的痛楚,还是大道折损,皆不可估量。
她恨不得逃到十万八千里之外,只可惜她逃不掉。
杨老头补充道:“做成了,回头阮邛开炉铸剑成功,我帮你讨要一座河神庙,最多五六十年,你就能够恢复完整金身,之后百年千年,香火不绝。这是一笔细水长流的收益,你肯定赚。”
马兰花唯唯诺诺,声音弱不可闻:“打散半副金身,太痛苦了,我怕疼啊……”
杨老头不说话,只是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
马兰花小心翼翼问道:“大仙,我能拒绝吗?”
杨老头点头道:“可以。”
马兰花窃喜之余,大感意外:什么时候这位大仙如此通情达理了?
杨老头冷笑道:“我打烂你整个金身,效果更好。放心,等你今夜神魂烟消云散之后,我将来会在你的子孙身上做出补偿。”
马兰花有些绝望,一番掂量之后,颤声问道:“大仙,福报只落在我孙子一人头上,行不行?”她知道,不管这位大仙如何做事公道,唯独对她的孙子马苦玄不太一样。
但是杨老头依旧当场拒绝:“不行。”
马兰花面如死灰,惨然道:“那我还是去往龙须河的源头吧。”
杨老头不置可否,马兰花一咬牙,开始沿着河水逆流而上,穿过那座再无半点异样的石拱桥,直奔深山而去。
阮邛来到岸边,站在杨老头身旁,问道:“帮那个少女铸剑一事,成与不成,我根本不着急,没有跟你做买卖的想法。”
“铸剑一事,不是买卖。”杨老头摇头道,“不过你女儿的真实身份,我可以帮忙遮掩三十年,但是你要确保尽快打造出那把剑,这才是我要做的买卖。”
阮邛神色如常,笑道:“真实身份?”
杨老头淡然道:“你阮邛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
阮邛有些憋屈,可仍是点了点头。
杨老头笑了笑:“回头再看,是值得的。”
阮邛问了一个古怪问题:“那什么算是‘不值得’?”
杨老头笑道:“阮邛,偷听别人说话,不是什么好习惯啊。”
阮邛大大方方坦白道:“你、李希圣、魏檗,你们三个我必须盯着。”
杨老头点了点头,又摇头道:“把我跟李希圣位置颠倒一下,可能会更好。”
阮邛笑问道:“一千年,还是一万年之后?”
杨老头不再说话。
一旦进入百家争鸣的乱世,枭雄豪杰,天才异端,就会像雨后春笋,疯狂地破土而出,一夜之间,就是改天换地的崭新景象。
杨老头见过那幅波澜壮阔的画面,并且不止一次。
阮邛到底只是兵家的圣人,而不是阴阳家这类圣人,虽然已经看得很远,比如他女儿阮秀的成长,但还是不够远。
杨老头突然冒出一句:“当然不值得,两个凡夫俗子,收拢了魂魄有何用,需要为之付出的代价倒是不小。如果换成马苦玄,当然两说。”
阮邛笑问道:“前辈一开始就不看好陈平安?”
杨老头面无表情道:“有人看好他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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