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没有反驳什么,只是缓缓走在山路上。
不一样的。哪怕是走在同一条道路上,一定会在某一天某一处分岔离别。
这是陈平安这趟出门,护送李宝瓶他们远游求学的最大心得之一。
在黄庭国和大骊接壤的边境上,陈平安遭遇了一场山颤地动的大异象。
在一座山巅眼见着远处某地尘土四起,陈平安便拉着他们往那边赶去,结果在这座黄庭国小城内看到了一番人间惨剧:城墙、屋舍和祠庙倒塌无数,几乎半城百姓都身着缟素,家家户户悲恸欲绝,不断有老少道士进进出出,脚步匆匆,既有少年道童的悲天悯人之色,也有老道人钱财到手、腰包鼓鼓的喜悦神情,众生百态。
好在城内秩序并未大乱,只给陈平安撞见了一伙地痞流氓要欺辱一户爹娘刚刚死于异象的少年兄妹,被陈平安拦了下来,不让他们强掳少女去卖身。
那伙人本就是趁火打劫,根本不占理,被陈平安一拳一脚打退两人后,便悻悻然溜走。
陈平安给贫寒兄妹留下二十两银子就离开了,最后在一座无人问津的武圣庙歇脚,发现这座给人单薄感觉的小祠庙竟然在大地震中屹立不倒,毫发无损。
一尊彩绘武圣泥塑像高高在上,张须怒目人间。
青衣小童只是瞥了眼武圣像,就看穿了玄机:“这儿香火不净,地方又小,香火分量明显不够。吃不饱饭就要饿死,人神都这样,所以坐镇此方的神祇早早就没了,自然无法庇护县城,只能勉强维持住这一亩三分地的安宁。”
粉裙女童没青衣小童的眼力和阅历,心性更加澄澈无瑕,反倒是毕恭毕敬对着那尊武圣像鞠躬致敬,之后看到陈平安已经开始清扫地面,她就帮着擦拭神台上的灰尘。
青衣小童不敢嘲讽自家老爷,只好对她讥笑道:“你一条读了点破书的火蟒,跟这类神祇套什么近乎?再说了,当年那场波及天下的大战,好大的一次改天换地,咱们作为蛟龙之属,那可是实打实的叛徒。亏得这位小小神祇不在了,要不然你这一拜,肯定会被视为挑衅,说不定神灵老爷就会真身出窍,以金身姿态神游人间,然后一拳打烂你的脑袋,砰一声。哇,我到时候一定拍手叫好。”
陈平安好奇问道:“为什么你们蛟龙是叛徒?”
青衣小童自知失言,赶紧闭嘴,使劲摇头。
粉裙女童更是双手捂住嘴巴,可怜巴巴望向陈平安,一副“老爷你千万别问我,我知道也不敢说”的可爱模样。
天边铺满了火烧云,陈平安和粉裙女童接下来就在庙内生火做饭。
青衣小童百无聊赖地等着开饭,在高高的门槛上走来走去。
他突然跳下去,快步走下台阶,走到一对兄妹跟前,润了润嗓子,拿捏着架子道:“可是有事找我家老爷?说吧,什么事,若是妄想老爷帮你们更多,我劝你们赶紧打道回府。若是……”
青衣小童贼笑兮兮打量了一眼妙龄少女,看她穿着寒酸,跟自家老爷是一路人,颜色不过中人之姿,但是小姑娘家家的身段好哇,小小年纪就有丰满妇人的韵味,多难得。
青衣小童收敛笑意,继续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若是觉得救命大恩难以报答,有人要对我家老爷自荐枕席,我这就帮你们去禀报……”
年纪稍长的少年脸色有些阴郁,就要愤而转身,却被少女轻轻拉住袖子。
陈平安走出武圣庙,给了青衣小童一记栗子后,歉意道:“你们别当真,他就喜欢开玩笑吓唬人。”
少女腼腆道:“没关系,哥哥和我不会当真的。”
原来兄妹二人是过来送吃食的。
陈平安接过之后,双方都不善言辞,少年很快就转身回去了,少女生疏蹩脚地施了个万福,这才跟萍水相逢的恩人告辞离去。
陈平安叹了口气,走回武圣庙,看到在门槛上蹦蹦跳跳的青衣小童,轻声道:“我知道你没有坏心,但是以后不要跟所有人说话都没个正行。一些无心言语是会伤到人的,有些人会惦记很多年。”
青衣小童那双细看之下充满诡谲的深青色眼眸流露出些许不耐烦,只是掩饰得很好,低头“哦”了一声,就没有下文了。
陈平安也不再说什么,在武圣庙内坐着练习剑炉立桩。
住在泥瓶巷一端尽头的顾璨,小小年纪就记住了茫茫多的“仇家”。
跟陈平安私下相处的时候,说起那些家伙,顾璨就总是咬牙切齿,杀气腾腾。
那么点大的孩子,就已经有了偷偷刨掉人家祖坟的念头。
这里头的是非对错,很难说清楚。
但是按照文圣老爷的说法,若是按照顺序来说,其实很多顾璨的心结来自于那些看似加在一起还不足一两重的冷嘲热讽。
青衣小童看着屋内忙碌的粉裙女童以及凝气精神的陈平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话咽回了肚子,只是好像有些积郁难消,在门槛上逛荡来逛荡去的步伐就急促了一些。
最后他实在是觉得不吐不快,双脚钉在门槛上,矮小身体如秋千一般大幅度晃动起来,一下子倒向庙内,一下子后仰庙外,对陈平安说道:“那少年忒不知好歹了,一两句玩笑话都经受不起,死了算数!屁大本事没有,心气比天高,活该一辈子受苦遭灾!”
陈平安依旧席地而坐,闭目练习剑炉,不闻不问不言不语。
青衣小童沉默片刻,嗓音低沉,一双泛起冰冷水雾的深邃眼眸死死凝视着陈平安,尽量用玩笑的语气说道:“老爷,咱们出来混江湖,要帮亲不帮理,才能吃得香混得开啊。更何况,我可没怎么着他们兄妹。老爷这么大一份恩情,同样是兄妹,妹妹就是个明事理的,至于哥哥,之所以把愤懑摆在脸上,一方面是觉得我调戏了他妹妹,害他丢了颜面,其实更多还是骨子里的自卑作祟。因为他在心底知道自己就是个废物,哪怕不是身处乱世,一样护不住他妹妹。这种人如果将来还这么死犟,不愿低半点头,只会吃更大的亏。所以老爷啊,我这是为他们兄妹二人好。”
陈平安睁开眼睛,在心中认真思量过后,点了点头,然后缓缓道:“你说的没有错,但是对错分先后,你不能用一个后边的对来否认前边的对。错误更是如此。”
青衣小童双拳紧握在袖中,眉眼低敛,似乎是生怕自己的神意泄露,被陈平安透过“水井”看出自己心湖的兴风作浪。
这条在御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得道水妖只觉得内心怒火燃烧,恨不得一拳打死无趣的“自家老爷”,再一口吃掉那条火蟒来进补修行,成为自己大道登天的垫脚石。
青衣小童转过身去,跳下门槛,嘿嘿笑道:“老爷,那我去道歉了啊。”
笑声已经传入武圣庙,但是背对祠庙的青衣小童则是满脸暴戾杀气。
在青衣小童远去之后,粉裙女童怯生生道:“老爷,他真的很生气,如果在御江,依照他的性格,指不定就要水漫两岸了。按照郡县地方志的记载,这几百年里出现过好多次洪水泛滥的‘天灾’,御江水神非但不会压制,反而会推波助澜。”
陈平安摸了摸她的脑袋:“既然不愿意听,以后不跟他讲道理就是了。”
陈平安说不再讲道理,那就是真的不再跟青衣小童讲这些无聊道理了。
本以为一路相伴而行,关系亲昵了,陈平安才愿意稍微说一些。
既然他不爱听,那么陈平安绝对不会自找没趣,重新返回原点就是了,之后青衣小童只要不做超出陈平安底线的事情,就一切听之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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