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看来,齐静春毕竟只是小地方的穷酸教书匠,人好是好,可如今到了大隋京城,真正有身份的读书人怎么可能没点脾气?
自己儿子什么性子,她这个当娘的最清楚不过,她是真怕李槐被先生们视为读书没出息的眼中钉,每天除了呵斥就是打板子,李槐怎么受得了?
在一家四口陪着两位先生闲聊的时候,外人林守一安安静静坐在旁边。
李槐经历过那桩比天还大的风波后,性子变了许多,沉稳懂事多了。
至于李柳,好像是再过一千年一万年都不会变的娴静性子。她有一双特别好看的眼睛,林守一百看不厌。当然,是偷偷看。
李槐的娘亲没那么大大咧咧了,说话细声细气,跟在小镇的时候截然不同,还显得局促不安,这一点,甚至不如她女儿来得大气。
李柳没有上过学塾,但是会经常去学塾接李槐放学,哪怕是遇上先生齐静春,李柳依然会不卑不亢,待人接物透着一股天然的慧根灵秀。
李柳对谁都会客气而礼貌,给林守一她离你很近却又很远的奇怪感觉,同时哪怕她离你很远,在看不见的远方,却又仿佛就俏生生站在自己心头。
所以林守一很喜欢她,哪怕只是这样偷偷看她,他的心情也会尤其平静祥和。
看过了一重重的秀美山水,可只要她不在那儿,就都不是最好的山水。
至于李二,对那两位先生是客气到了极点,恨不得端茶送水,说话的时候就一直弯着腰,本就个子不高,这样一来就愈发显得矮小敦厚了。
他只会劝说李槐的先生们吃东西,问题是两位先生虽然在书院地位平平,可能够在书院教书的夫子,哪一个会差了?
圣人教诲,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桌上那些吃食,人家真的未必愿意多吃的,略微吃一些是礼数不假,可哪有当真把自己吃撑的道理。
如果换成是以前,李槐看到自己爹这样会觉得丢脸,但是这一次,李槐没有。
他爹是没本事,但是他爹这辈子把能给他李槐的都已经给了。
如今李槐觉得他爹不管做什么都不丢人。
不太愿意跟他和林守一说什么闲话的陈平安教过李槐类似的道理,然后一路上发生那么多的事情,让李槐不当回事地听过之后,又在心里大致懂了一些。
阿良也曾经私下无意间跟李槐说过,有钱人随手送他一千两银子,跟陈平安送他十两银子,谁更好心好意,让李槐自己掂量掂量。
如果对前者轻易感恩戴德,可以,是因为他还没长大,见识不多,问题不大;但如果对后者视而不见,那就是他根本没良心,是傻。
看着忙前忙后傻笑着的男人,李槐突然有点心酸,就开口让他休息一会儿。
李二起先是觉得自己做得不讲究了,可看到儿子的眼神后,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儿,就笑着站到一边,想要蹲下,但似乎觉得这样很是粗鄙不堪,蹲了一半又连忙站起身。
看到自己儿子背对着两位夫子朝他做了个鬼脸,他便憨憨笑了起来,搓了搓手。
跟自己孩子的先生相处,他原本确实有些紧张,这会儿就好多了。
聊完之后,两位先生就离去了,毕竟下午还要授课。一家四口加上林守一,一起将他们送到门外。
李槐下午有课,但是孩子说今天就想陪陪爹娘,保证明天开始读书会更努力更用心。
书本总归没长脚,先生们肚子里的学问也跑不掉,只要好好念书,肯定是能读回来的,但是爹娘在书院待不了几天,得多陪陪。
这番乖巧懂事的言语把妇人给说得怔怔出神,看着那个满脸认真的孩子,当场就哭了起来,然后对着李二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埋怨他非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把儿子一个人留在这里吃苦。
李二对于这些飞来横祸,当然是一声不吭地受着。
林守一壮起胆子,小声询问李柳想不想去书楼看看,说书院的藏书是大隋王朝最丰富的。李柳笑着摇了摇头,说要陪弟弟。
接下来整个下午,李槐就在爹娘住处玩闹,没忘记背上那只小书箱,神秘兮兮地掏出那只彩绘木偶,说这可是他珍藏已久的宝贝,然后故意一脸心疼地送给姐姐。
李柳当然不肯要,只是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就还给了李槐。
李槐有些郁闷,说她是头发长见识短,不识货。
李柳摸了摸弟弟的脑袋。
林守一没好意思厚着脸皮待下去,就去书楼看书,只是怎么都看不进去,最后干脆放下书,站在窗口苦等,眼巴巴等着日头西斜。
临近黄昏,李槐突然说要跟他爹说点事情。
妇人就说:“什么事情不能当着我的面讲,总不会是给李柳找了相公,还要顺便给你爹找新媳妇吧?”
李槐笑着说:“我爹掉坑里这辈子都爬不出来了。”
妇人笑着作势要打,看到一大一小走向房门口的身影,又叹了口气,默默流泪。
李柳虽然长得柔弱,却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只是看到娘亲这样,她也有些难过。
她们都不傻,都明白不是因为真正吃过苦头,李槐不会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只是已经懂事的孩子,不愿意说那些不开心的事情而已。
李槐带着李二走出门口,门外没多远就是一片小湖,两人沿着湖边小路缓缓而行。
李槐问道:“爹,这座东华山,有您去过的老家那些山大吗?”
李二笑道:“比有些山大,比有些山小。”
答案跟他的人一样无趣乏味。李槐翻了个白眼,蹲在湖边,捡起一粒石子丢入湖中:“爹,就冲您对我娘这么好,就很好了。”
李二不善言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槐突然低声道:“爹对我也很好。以前,对不起啊。”
李二蹲下身,轻声道:“哪有当儿子的跟爹说什么对不起的,用不着。”
他很快苦着脸道:“你这么说,爹心里慌,不踏实。”
李槐咧咧嘴,转头看着这个曾经害自己在学塾被同窗瞧不起的男人,轻声道:“爹,我胆子小,是随您还是随娘亲啊?照理说您还敢自己去山里呢,我就不敢。以前在家里待惯了,就觉得谁对我好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现在才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外边的坏蛋多着呢。后来这一路跟陈平安待在一起久了,发现他不爱说话,就只会埋头做事,但对谁好吧,那是真的恨不得把身上所有好东西都拿出来,跟爹您是差不多的性子……”
李二伸出粗糙宽厚的大手,轻轻放在孩子脑袋上:“长大啦。”
李槐伸手拍掉汉子的手掌,没好气道:“没呢,离开家的时候是七岁,这还没过年呀,所以还是七岁。”
李二双手叠放在腹部,蹲着望向湖水开始发呆,最后愧疚道:“爹这辈子没啥本事,没让你们仨过上半天好日子,尤其还让你给人瞧不起,读书读得不开心,爹心里头……”
李槐摆摆手,打断他的话,老气横秋道:“爹,不是我说您啊,多大的人了,还说这些有的没的。”
他沉默片刻,耷拉着脑袋:“爹,其实看到您在先生面前那个样子,我挺难受的。”
铁打的汉子也让自己儿子这句心里话给说得狠狠揉了揉脸颊,总觉得自己是真对不住这么懂事的孩子。
李槐最后站起身,笑道:“爹,这两天好好带着娘亲和姐姐一起逛逛大隋京城,哪怕买不起好东西,看看也好。以后等我读书有些出息了,回头我给你们买!走啦走啦,娘亲胆子小,没我们在身边,肯定要担心的。”他说得很认真,“爹,以后对娘一定要好啊,她就那脾气,说话是不中听,但您是男人,多担待着点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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