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陈平安,李槐就更加伤心了,蹲在地上号啕大哭,泣不成声道:“书院都是坏人,陈平安在的话,一定不会让林守一受伤的,也不让李宝瓶你被人骂……”
浑身草药味的林守一轻轻叹了口气,没有睁眼,只是露出苦笑。
他知道,这件事情背后肯定有人在推波助澜,他想不明白那些庙堂上的阳谋、家族幕后阴谋,但是如果陈平安真的留在书院,可能事情会闹得更大……但是哪怕是那样,至少屋子里三个人绝不会这么茫然,像是少了主心骨,做什么好像都不对,因为做什么都会觉得心里没底。
他们习惯了陈平安在身边的日子。
这几天,林守一躺在病床上,想了许多事情。
直到现在,才明白那么多个惊心动魄的抉择,比如棋墩山,比如嫁衣女鬼,比如面对朱鹿的刺杀,陈平安肩膀上挑着什么分量的担子;也明白了那些个看似不痛不痒的决定,比如今天谁来生火做饭、谁来守夜、该怎么挑选路线、哪些风景名胜必须要去瞧一瞧,等等等等,是何等烦琐磨人。
一个调侃的嗓音在门口响起:“哟,咱们李槐李大将军哭得这么伤心啊。”
林守一睁眼望去,笑道:“你来了啊。”
李宝瓶看到那个熟悉身影后,满脸纠结。
李槐转过头,怔怔看着身材苗条的黝黑少女,抽了抽鼻子,继续低下头抽泣。
谢谢斜靠房门:“打不过就忍着呗,多大点事。”
李宝瓶欲言又止。谢谢叹了口气:“没办法,就算你把祥符刀借给我,我也打不过那个叫李长英的伪君子。”
说到这里,她有些无奈。若非那些阴险毒辣的困龙钉禁锢住了她的大部分修为,她谢灵越也不会如此束手束脚。
突然,谢谢转过头去,有些惊讶。
一个不速之客缓缓走来,双手拢袖,笑眯眯站在门口,把身边站着的谢谢、蹲着的李槐、坐着的李宝瓶、躺着的林守一都看了一遍,这才柔声笑道:“别怪我姗姗来迟啊,之前我觉得你们能够应付的。”
林守一重新闭上眼睛,显然不太待见这个心思深沉的卢氏遗民。
于禄对此没有恼火,不过收敛了笑意:“我这趟来,就是想问一个问题:如果陈平安在这里,他会怎么做?”
李槐没来由想起绣花江渡船上的风波,低声道:“陈平安会先好好讲道理。”
李宝瓶神采飞扬:“讲完了道理,如果对方还是看似讲理其实根本不讲理,小师叔就会再用拳头讲道理!”
林守一嘴角翘起,不露声色。
于禄“哦”了一声:“那我就懂了。”他就这么转身离去,云淡风轻。
谢谢皱眉问道:“你要做什么?”
于禄背对着她,摆摆手,潇洒离去:“来的路上,都是陈平安守前半夜,我负责守后半夜。以前是这样,以后也该是这样。”
李槐有些蒙。
李宝瓶瞪大眼睛,望向林守一:“于禄不会是要去找那伪君子的麻烦吧?”
林守一半信半疑道:“不至于吧?”
谢谢纳闷道:“可我觉着挺像是找碴去的啊。”
李长英喜欢读书,也擅长读书,不但过目不忘,而且能够举一反三,是真正的读书种子。所以山崖书院的崭新藏书楼,是他最喜欢待的地方。
书楼并无夜禁,这天深夜,李长英独自秉烛夜读,突然抬起头,笑道:“你是于禄吧?找我有事吗?”
于禄双手笼在袖中,习惯性微微弯腰,笑眯眯点头:“有啊。”
一袭儒衫、玉树临风的李长英站起身,满脸笑意:“请讲。”
于禄从袖中伸出一只手,高高抛给李长英一只袋子,其内装满了银子。
李长英疑惑道:“这是?”他骤然间身体紧绷,如临大敌。
只见那个给人印象一直是彬彬有礼、人畜无害的高大少年缓缓前行,笑容灿烂:“你买药的钱。如果不够,容我先欠着啊。”
李长英内心充满警惕,体内一股浩然气油然而生,充沛双袖,微微鼓荡。
这位大隋最年轻的儒家贤人仍是和颜悦色道:“我知道你与李槐他们是一起远游的同乡学子,你如果是为他们打抱不平,可以,但是能否说完道理再打?你若是说赢了我,我便是不还手,任你打上两拳,也心甘情愿。”
但是于禄依旧脚步不停,笑脸不变,不过说了一些让李长英莫名其妙的话:“负笈游学时的守夜,向来是我守后半夜,所以说道理这件事先放着,以后你若是有机会,遇见了李宝瓶的小师叔,自己问他。我今夜不跟你讲这些。”
两人之间仅有五步之隔。
于禄一步踩出,步伐稍大,同时笑道:“开打了,小心点,别给我轻轻松松一拳打得半死,到时候害我赊账太多。跟某个家伙借钱,想要不还,得是他很要好的朋友才行,我还不够格。”
跋扈至极的话音刚落,随着于禄第二步重重踏出,李长英感觉到地面传来一声沉闷声响。
由于劲道只往地底渗透,全然不在地面流散,所以显得台面上的气势并不惊人。
但越是如此,李长英越是感到震撼。
这一步,就看得出眼前高大少年的斤两了,绝对是一名最低四境的纯粹武夫,不容小觑。
虽然心思流转,不耽误李长英体内气机如洪水决堤,迅猛倾泻。
练气士养气、炼气两者合一,天生拥有武道内家拳的优势,兼具修身养气,故而远比武夫长寿。
尤其李长英自幼便有一桩大福缘,崭露峥嵘后,很快得到一位大隋练气士宗师的青睐,授以长生秘术,境界攀升一日千里,如今尚未及冠,已是第六境洞府境的卓然修为。
如果说山崖学院内的林守一只是一块尚待验证、仍需雕琢的上好璞玉,那么李长英就是一块已经成形的玉璧,内外晶莹。
练气士的五六、九十之差,武夫的三四、六七之别,皆是巨大的鸿沟。
眼见着于禄杀至眼前,李长英先做了个隐蔽手势,然后潇洒后退数步,双指并拢立于胸前,如剑修摆出立剑式,简简单单一个手势,隐约之间已经有了几分宗师风范,给人感觉正大光明。
不但如此,书楼之内,丝丝缕缕的淡青之气突然之间活了过来,如鱼得水,疯狂涌向李长英。
第六境洞府境,即是府门洞开,即开窍纳气,开始从天地间汲取灵气。
人体三百六十五个窍穴,就像三百六十五个天然而生的洞天福地,这也是为何说人是万灵之长的原因。
为何世间精魅妖怪个个削尖了脑袋先变幻人形,才继续修行?
根源在此。
除去人诞生之际就自然而然开启的“七窍”,男子只需要再开九个窍穴就可以跻身下一个境界,女子却需要开窍十二才能进阶。
很多女修士境界不会太高,中五境靠后的数量相对稀少,就因为很多人被挡在这里。
不过福祸相依,女子一旦在此境界开窍越多,在之后中五境的收益就越丰。
李长英轻声道:“起阵。”
话毕,他的四周出现了一把把晶莹剔透的无鞘长剑,环绕一圈,高低不同,十数道剑气缓缓旋转。
这些“三尺青峰”由李长英的灵气凝聚而成,虽然尚未凝为实质,但已是枪戟森然,令人望而生畏。
于禄的应对既简单又霸道,拳走直线,如铁骑凿阵。
李长英一笑置之,双指指向于禄。身前三道剑气随之倾斜,想要以剑尖抗衡。
于禄骤然加速,一步踩得地面砖块崩碎,一拳破空,剑气也瞬间崩碎。
三道剑气还没来得及列阵示威,就在“变化阵形”的途中给于禄三拳打烂。
李长英心中微动,横向移去数步,依然不急不缓,挪步之间充满了儒家书生的写意风流,与此同时,剩余剑气列阵于身侧。
于禄一记鞭腿横扫而至,所有剑气在李长英左侧同时炸开,空气中涟漪流荡,使得李长英视线有些模糊,如同对着市井百姓家常所用的劣质铜镜。
李长英有些恼火。这于禄何至于如此痛下杀手,咄咄逼人?
他冷哼一声,在方寸之间脚踏罡步,在那记迅猛凶狠的鞭腿扫中肩头之前就已经移形换位,来到了先前于禄起步的地方,两人位置交换。
于禄气海下沉,瞬间落地,脚尖一点,蜻蜓点水似的向前飞掠,悄无声息。
他的速度快到超乎想象,以至于李长英想要向天地借取气机都成了奢望,只得暂时以体内自身孕育的灵气,不再避其锋芒,双拳轰向那个不依不饶的高大少年。
虽是练气士,可此刻的李长英气势如虹,无论是杀伐气势还是体魄雄厚,完全不逊色四五境纯粹武夫的倾力一击。
李长英先是以剑修手段防御,又以道家缩地神通转移,当下干脆再以兵家技击正面迎敌,让人大开眼界。
走的路数,仿佛是集百家之长,熔铸于一炉。
野心很大,志向很高。
朴实无华的两拳对撞,拳头硬撞拳头。空中只有一声巨响。
于禄岿然不动,李长英倒退数步,双臂下垂,脸色微白,满脸匪夷所思。
于禄继续欺身而近,根本没有见好就收的迹象。
书楼内响起一声苍老叹息,距离两人交手的地方足足有二十余丈距离,隔着许多书架,起始于一堵墙壁下。
之后,一道雪白剑光亮起。三尺白光急速前行,绕过一排书架,在走道自飞之后,又绕过书架,风驰电掣地越过李长英身侧,直扑于禄。
于禄脚步不停,在千钧一发之际整个人侧身躲过那把白虹飞剑,以一种诡谲姿势继续前奔。
那个苍老嗓音透出一丝怒意:“还不收手?”
与于禄擦肩而过的三尺虹光微微停滞,并不掉转剑尖,就那么以剑柄为剑尖,倒退而飞。
显而易见,那名身形隐匿于暗处的年迈剑修知道哪怕是他娴熟如意的御剑神通,一旦掉转飞剑,这些许时光的耽搁,依然极有可能会贻误战机,害得那个大隋的读书种子真正受伤,所以顾不得讲究什么剑术风范,飞剑以更快速度掠向于禄后背。
于禄身形跃起,一脚踩在右手边的书架上。
这一层书楼内,许多书架同时微微震动,零零散散,四面八方,所有记载有那句圣人教诲的古书之内全部飞出一串白色文字,或大或小,或楷或篆或行书,刹那之间,全部来到李长英身前,最终变成一条文字溪流缓缓流淌,熠熠生辉。
溪水虽小,却散发出神圣浩大的气息。
身形在空中迅猛坠落的于禄脸色如常,借势向前,不但躲过了后方笔直而至的凌厉飞剑,对着李长英的脑袋就是一拳砸下。
打得溪水拦腰截断,打得所有文字粉碎!
于禄一脚踹中李长英的腹部,李长英就这么被踹飞出去数丈,摔在两排书架间的过道上,落地后仍然倒滑出去一丈多,足可见这一脚的力道之大。
一名灰衣老者出现在李长英身侧,那柄无功而返的飞剑在老者肩头附近悬停,剑尖指向过道对面的凶手。
老者蹲下身,脸色慌张,赶紧为李长英把脉,发现并无性命之忧,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倒地不起的年轻贤人可是大隋中枢重臣都要以礼相待的后起之秀,将来更是毋庸置疑的大隋栋梁。
他忍不住怒目望向于禄:“年纪轻轻,怎的如此心肠歹毒!你知不知道……”
但他很快就停下训斥,因为那个高大少年依旧缓缓前行,哪怕伤了人,哪怕他已经现身,依旧没有停手的意思。
于禄抖了抖手腕,袖子微微晃动,这才继续双手拢袖,就这么闲庭信步于过道之中,微笑道:“道理啊,在于李槐尚未找到的泥人儿,在于李宝瓶听入耳朵的那些辱骂,在于该道歉的人一个屁都没有放。”于禄略微停顿,看似步伐缓慢,实则距离以极快速度拉近,“而不在于洞府境李长英一句轻描淡写的‘莫要做意气之争’,当然更不在于观海境老前辈您这把……总是姗姗来迟、慢上一步的飞剑。”
老者给于禄这些混账话挑衅话气得须发倒竖,赶紧给李长英喂下一颗丹药,这才站起身,气极反笑:“好好好,老夫倒要看看等下你小子躺在地上了还有没有道理要讲。”
于禄笑眯眯摇头道:“我输了,当然不会有任何废话,到时候自然有别的家伙来帮我讲道理。嗯,可能就是会稍晚一点,谁让他暂时不在这儿呢。”
随着老者站起身,那把飞剑亦是缓缓攀高,继续悬停在他的肩侧。
不过他似乎还是不太放心李长英,低头看了眼,充满忧郁。
少年拳法极其古怪,起先李长英看似没有伤及筋骨元气,就算是他都觉得不算重伤。
可是当喂下那颗品相极高的丹药后,才真正见到了玄机:李长英的气海竟是依然没有放缓速度,反而有愈发汹涌不可控制的迹象。
海水倒灌,凶险至极!
练气士的洞府境界,修成艰难,巩固起来更难,因为一旦决定开窍,就意味着人体窍穴在接纳体外灵气的同时,也会形成一种“海水倒灌”的险峻局面——因为体外灵气的攫取,必须从天地无数芜杂气机之中汲取,开窍就像是世俗世界的沙场,守城一方放弃仅有优势,主动开门迎敌,很容易被强大敌人一击而溃。
一旦出现海水倒灌,人体窍穴和经脉就像城镇和道路深陷水灾,土地荒芜,从此一蹶不振。
所以洞府境界是修行路上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道门槛,甚至比下五境破境跻身第六境还要来得不易,许多修士,尤其是野路子修士以及没有靠山背景的小宗门练气士,因为害怕洞府失败后彻底丧失成仙的根骨,就一直滞留在下五境的最后一个境界里。
修行一事,悖逆天道,逆流而上。尤其是“逆流”二字,当真是道尽了坎坷和辛酸。
老者作为大隋朝廷派遣给李长英的秘密贴身扈从,如果李长英境界受损,坏了大道前程,他第一个难辞其咎!
于禄笑问道:“老前辈是不是很为难?是先救李长英,还是先打趴我?”
老者气得牙痒痒。于禄这个问题,如打蛇七寸,让见惯风雨的他愈发恼羞成怒。
他是第七境观海境的练气士,并且是一名剑修。
“观海”二字,取自“我登楼观百川,入海即入我怀”之意,天地灵气开始扩大人体经脉,如同最终入海的江河,又如同人间扩充驿路官道,灵气渐渐凝聚、升华,开始反哺肉身,从而使得修士延年益寿。
观海境的剑修,在东宝瓶洲一洲之内,已经当得起“剑道宗师”的美誉。
在大隋,哪怕六部侍郎这个品秩的庙堂高官有事离开京城,都未必会有这个境界的剑修保驾护航。
老者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务必速战速决,三招之内分胜负。
“既然老前辈不知道如何选择,我来帮前辈选择就是了。”而那个高大少年更加嚣张蛮横,依然是欠揍的微笑嗓音,蓄势的三步踏出,一次比一次声势惊人,砖石被踩得发出崩开龟裂声响。
你不知道该不该打,我于禄逼着你不得不打,就这么直截了当。
老者瞳孔微缩,心湖大动。只见于禄本就不弱的气势,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神魂之雄壮,仿佛有古代战场杀神英灵坐镇其中。
饶是老者脸上都露出一抹惊骇:“六境武夫?”
练气士十五境,武道九境,练气士与纯粹武夫的“同境”之争,除去剑修和兵家修士这两种练气士里的怪胎变态,若是再摒除练气士一些逆天的法宝,那么胜负几乎毫无悬念,甚至低一层武夫重伤甚至活活打死高一层练气士的事也是有的。
但是老者震惊归震惊,畏惧倒也谈不上。
因为他是积攒多年底蕴的老资历剑修,是练气士境界第七层的观海境!
如果不留退路,执意杀人,即便面对一位六境武夫,也当真是一招而已。
所以他冷笑道:“你要找死,我碍于书院规矩,不会真的让你死了,但是让你只剩下半条命,无妨!”
前冲的于禄看似殊死一搏,实则眼神玩味,在心中默念:我求你厉害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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