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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把这些话全部牢牢记在心头。

高大女子站在院子里,笑道:“小平安,一定要等我六十年啊。还有,到时候可别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了,实在是大煞风景,小心我不认你这个主人。”

陈平安站起身,刚要说话,她已经向他走来,伸出手掌,似乎要击掌为誓。

陈平安连忙高高抬起手。

只是两人的手掌,最终在空中交错而过。

原来高大女子已经消散不见,就此离去。

陈平安坐回原位,突然一拍脑袋想起忘了询问她和文圣老先生躲在那把槐木剑中的金衣女童到底是什么了!

崔东山在秋芦客栈的一间密室喝着茶,客栈的二当家刘嘉卉——在郡城高层大名鼎鼎的刘夫人,就像一名卑微婢女,小心翼翼察言观色,谨慎打量着这名表露身份的大骊国师。

她所在的紫阳府本就是被大骊拉拢过去的黄庭国棋子,这桩盟约,是极少露面的开山祖师亲自点头许可的,紫阳府上上下下自然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

尤其像刘嘉卉这种自认大道无望的外门子弟,对于朝廷、官府这类世俗权势的象征会格外上心。

虽说黄庭国洪氏皇帝历来奉行祖制优待仙家,只可惜一个小小的黄庭国,能够让牵连极深的灵韵派死心塌地,却没办法让紫阳府这类门派势力效忠,因为池塘太小了,水底下的蛟龙希望拥有更加宽广的地盘。

紫阳府比起那个只想要一个“宫”字的伏龙观,野心更大。

当眉心有痣的俊秀少年自报家门,刘嘉卉选择相信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站在少年身边的那个青袍男子表现得比她更像一个下人。

她想不出黄庭国有谁能够让这位心狠手辣的寒食江神心甘情愿地担任奴仆。

崔东山随口问过了紫阳府内部的情况后,突然笑问道:“魏礼这个郡守大人是刘夫人的情郎吧?他以后多半会成为大骊的拦路石,如果我要你今天亲手杀了他,夫人舍不舍得动手啊?”

刘嘉卉头脑一片空白,身体紧绷。

崔东山乐呵呵道:“瞧把你吓得,我是那种棒打鸳鸯的人吗?”

刘嘉卉微微抬头,只见那个白衣少年自顾自点头笑道:“对啊,我就是这种人。”

刘嘉卉欲哭无泪,脸色惨白。

崔东山摆摆手,“善解人意”道:“但是要你亲手杀人,太残忍了。况且紫阳府如今跟大骊结盟,我不会让兢兢业业操持这份家业的刘夫人你为难。我身后这位水神老爷,本就跟那魏大人关系一般,由他来杀好了。”

刘嘉卉竭力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低下头,颤声道:“国师大人,魏礼如果真的要死,我来杀便是!无须水神老爷动手。”

崔东山好似悲天悯人般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这样的话,刘夫人一定对我和大骊怀恨在心。不如这样,你杀了情郎之后,我再让水神老爷宰掉你,你跟魏礼至少可以做一对亡命鸳鸯……”

风情万种的妇人抬起头,那双勾人心魄的桃花眸子充满了想要玉石俱焚的浓重杀机。寒食江神向前踏出一步,轻轻发出一声嗤笑。

刘嘉卉之流,在他眼中无异于自不量力的蝼蚁。

妇人猛然惊醒,后退数步。

盘腿坐在椅子上的崔东山拈住杯盖,轻轻扇动茶水雾气,清香扑鼻,有些陶醉地闭上眼睛嗅了嗅,然后缓缓睁开眼睛,盯着正在心中天人交战的刘嘉卉,展颜一笑,啧啧道:“众生皆苦,有情为最。看在这杯好茶的分上,我就放过魏礼好了。真的,不骗你。”

刘嘉卉身子一软,差点摔倒,鼓起最后仅剩的胆气,怯生生哽咽问道:“国师大人,真的不骗奴婢?”

崔东山忍俊不禁道:“骗你有多大意思啊?”

刘嘉卉当然不敢信以为真,原本极为精明的一个妇人,顿时失魂落魄。

崔东山没好气道:“行了,出去吧,以后记得盯紧魏礼,别让他做出什么不可救药的蠢事。将来你能不能当大骊的诰命夫人,魏礼能不能在大骊官场飞黄腾达,全看你刘嘉卉的本事了。”

这么说,刘嘉卉就听得明白了,要不然大骊国师那种天马行空的想法,她是真的追不上,畏惧的感觉已经渗透到了她的骨子里。

她不单单是怕一个心思难测、貌似孱弱的少年,而是怕那所向披靡的大骊大军,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骊国师。

一想到和和睦睦的初次见面,妇人只觉得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还心安理得地收了他两千两银子,那恐怕是天底下最烫手的银子了。

崔东山见她还愣在当场,冷声道:“滚出去。”

刘嘉卉连忙告辞离去。

等到她离开密室,寒食江神问道:“国师大人,当真不杀魏礼?”

崔东山一脸坏笑:“你猜?”

寒食江神有些头大,苦笑:“实在猜不出国师大人的想法,反正我只管听命行事。”

崔东山喝了一大口茶水,然后盖上茶杯,放在桌上,缓缓给出真相:“不杀。魏礼跟你手底下的隋彬是我大骊以后愿意大用的人才。”

寒食江神这次是真的有点措手不及。重用魏礼?这是为何?一个没有家世的黄庭国四品地方官,能入得了大骊国师的法眼?

崔东山不理会他的疑惑,一根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说道:“接下来不是快要秋收了嘛,你们大水府熟能生巧,让这个郡冒出一些民不聊生的惨事来,在快要民怨沸腾的时候,给刘嘉卉一个机会,捎话给魏礼,就说你这位水神老爷答应帮他摆平那些状况。嗯,魏礼肯定会生出疑心,没关系,你就假装跟他要钱嘛,要他去跟礼部讨要匾额。这么一来,他哪怕依旧心存疑虑,为了辖境内的老百姓,一样会战战兢兢地点头答应。之后一直到大骊大军快要南下,你就始终这么逗弄魏礼。等到大骊兵临城下,在魏礼心存死志,要死守郡城的关键时刻,你就可以放出风声,说魏礼为了名望口碑故意勾结你们大水府,才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高位。到时候我倒要看看一座郡城小二十万百姓,有几个不大骂他魏礼猪狗不如,身边有几个亲近人还敢相信他。”

寒食江神小心问道:“这是?”

崔东山翻白眼道:“这还看不出来?我是要让魏礼生不如死啊。不是我说你啊,你比刘嘉卉真聪明不到哪里去。”

堂堂寒食江正神,如同蒙学稚童,虚心求教道:“恳请国师大人指点。”

崔东山懒洋洋缩在椅子里:“真正的读书人,知道他们最受不了什么吗?不是当了官却碰到一个王八蛋昏君,不得不为社稷苍生仗义执言,不惜死谏君王,然后被咔嚓一下砍了头,因为这样是无愧良知的,说不得还会留名青史。甚至不是山河破碎,却没办法力挽狂澜,眼睁睁看着家国皆无,因为哪怕这样,也可以逃禅出世,或者可以国家不幸诗家幸,写点悲愤诗来着。真正无法接受的事情,是魏礼这些个真正的读书人,身为儒家门生,为了一个所谓的天下太平毅然入世,在官场摸爬滚打,满身伤痕,对这个世界付出了最大的心血、最多的善意,可是到最后,得到的却不是同等的善意,甚至反而会是扑面而来的恶意。他真正想要的,一丁点儿都没有得到,看似他辜负了国家百姓不说,事实上所有人也都辜负了他。嗯,我就是想要让魏礼尝一尝这个滋味。”

寒食江神感慨道:“设身处地想一想,确实生不如死。”

他很快记起那个用情颇深的妇人,唏嘘道:“假使魏礼知道有今天密室的内幕,他一定希望刘嘉卉今天答应亲手杀了他。”

崔东山伸手覆盖住茶杯,面无表情道:“魏礼彻底绝望之后,在一个适当的时机,我会让他知道的。因为那个时候,刘嘉卉会选择‘自杀’,写下一封遗书,原原本本告诉他所有的真相,说她其实是大水府的座上宾,是大骊的谍子,说她很愧疚,说她对不起他,最后……大概还会说她很爱他。”

寒食江神在这一刻,身为山水正神,竟然几乎汗毛倒竖,心头寒气直冒。

“魏礼是棵好苗子,说不定将来就是我的得意门生之一,所以你可别光顾着看笑话,到时候他如果真铁了心自杀,你一定要拦下来。”崔东山笑着站起身,转头望向脸色僵硬的寒食江神,打趣,“你怕个什么,你有个好爹。”

听到这句话后,寒食江神心情复杂至极。

崔东山踮起脚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安慰”道:“你内心深处是有杀机的,你可能自己都不晓得。不过没关系,你和你爹对我崔瀺而言,就是大一些的蝼蚁,你们的悲欢离合、仇恨敬意,我心情好的时候,会帮着安抚一下;心情不好的时候……要知道上古蜀国有一种罕见蛟龙,生性喜好同类相食,我就……”

俊美少年的眼眸毫无征兆地出现一抹诡谲金色,他用极其轻微低沉的嗓音,满脸天真无邪地补充:“吃掉你们。”

寒食江神呆若木鸡,但是喉结微动,这次是真的汗流浃背了。

崔东山踮起的脚重新落回地面,笑道:“看把你吓得。回你的大水府,以后你跟魏礼一样,都是我们大骊的座上宾,头等新贵,别怕啊。”

寒食江神打死都不敢挪步,也不说话,就是打定主意站在原地。

先前刘嘉卉被这个家伙打赏了一句“瞧把你吓得”,看似有惊无险的结果,其实呢?

那自己现在听到这么一句“看把你吓得”,不过是一字之差而已,有什么不同?

崔东山故作恍然,歉意道:“你这次是真的想多了。”

寒食江神只是抬起手臂,擦去额头的冷汗。

崔东山想了想,转身去拿起茶杯,喝完最后一点茶水,思索片刻,放下茶杯,轻声道:“你以后要是在我和你爹的帮助下成功吃掉‘那半个’,与大骊国祚紧密捆绑在一起,你就可以彻底放宽心了,到时候你才有资格真正跟我平起平坐。你应该也清楚,在这件几乎比大道还要大的事情上,你爹反而不如你有天然优势,我也一样。”

寒食江神愣在当场,之后低头抱拳,眼神炙热,一言不发,因为一切尽在不言中。

崔东山挥手赶人:“滚吧。”

寒食江神如获大赦,还有些喜出望外,整个人化身一团淡青色水雾呼啸离去。

崔东山双手负后,闭上眼睛,在宽敞豪奢的密室内一圈圈重复踱步,最后抬起头,直勾勾望向一堵墙壁,仿佛要看到很远的地方:“老家伙,总算走了啊。”

他眯眼笑了起来,大步走出密室。

当他蹑手蹑脚走回院子的时候,眉宇之间还有些志得意满。

没了修为又如何,不一样将那些蠢货玩弄于股掌之中?

院内,陈平安正在向李宝瓶请教富贵人家的坟墓建造有哪些讲究。

因为陈平安一直就想着以后自己有钱了,要将连块墓碑都没有的小坟头修建得尽可能好一些。

既然如今距离大隋不远了,这就意味着很快就能踏上归程。

他打算回到家乡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做这个。

虽说陈平安每次进山出山都会携带一抔土壤,做那为爹娘坟头添土的“厚土”之事,可这个老一辈烧瓷人传下来的老规矩,终究不如修建一座好一些的坟墓来得更加让人安心。

这趟出门远游,陈平安知道了许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比如“事死如生”,这个说法愈发让陈平安愧疚。

李宝瓶知道的不多,大略说了些,然后就说回头寄信给她大哥问问看。

陈平安也就点到为止,反正只要兜里有了钱,以前的天大问题就都不算什么了。

陈平安无意间记起一事,就问李宝瓶崔瀺的那个“瀺”字到底怎么写来着。

李宝瓶知道啊,就在石桌上用手指一笔一画写了出来。

陈平安就随便感叹了一句:“这么难写的字啊。”

他身后不远处,这次轮到崔东山汗如雨下了,只觉得自己才刚刚做了点小坏事,报应是不是来得太快了点?

老秀才不是才刚刚滚蛋吗?陈平安这个比自己更心狠手辣的王八蛋就要着手准备给自己花钱造坟写墓碑啦?

陈平安转过头,看到呆若木鸡的白衣少年杵在那里。

崔东山吓得转身就跑,火急火燎地找到了胆战心惊的刘嘉卉,拉着她到了一个僻静地方,尽量和颜悦色道:“刘夫人啊,我刚才想明白了一个道理,要与人为善啊。只要你对我大骊忠心耿耿,我以后保证你和魏礼和和美美,子孙满堂!”

崔东山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去,伸出手挥了挥,不去看那个吓得扑通跪下的妇人,骂骂咧咧道:“信不信由你!他娘的,假话听得欢天喜地,真话反而不信了?反正你和魏礼这次算是撞了大运,以后可劲儿恩爱缠绵去吧!老子祝你们俩白头偕老啊!”

崔东山鬼鬼祟祟回到院子,看到陈平安这个心肠歹毒的家伙独自坐在石凳上,正在用斩龙台磨砺那柄祥符的刀锋。

他脸色发白,怔怔道:“怎么,还要我饶过大水府才罢休?不至于吧。不行,随手为之的事情可以看心情,涉及大骊霸业的事情,怎么可能改变初衷和布局……”

陈平安转头皱眉问道:“你已经两次在外边偷偷摸摸了,做什么?”

崔东山指了指陈平安手里的狭刀:“这是做什么啊?磨刀霍霍的,多瘆人。”

陈平安没好气道:“接下来你只要安分守己,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这种话,若是像自己这种人说出口,崔东山打死不信;可要是从陈平安嘴里说出来,他就深信不疑。

他赶紧向陈平安奔去,只是起先脚步还有些飘忽,不过越走越快,越走越轻松,最后小跑到石桌旁,趴在桌面上,压低嗓音道:“先生,我刚才做了件成人之美的好事,千真万确!您信不信?”

陈平安抬起头,认真看着这家伙的眼睛,最后点了点头。

崔东山在这一刻,竟然差点感动得热泪盈眶。

可想而知,这趟出关之行,对于少年崔瀺而言,是如何多灾多难。

崔东山谄媚笑道:“先生,不然我帮您磨刀?做弟子的,总是这么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寝食难安啊。”

陈平安瞥了他一眼:“滚。”

崔东山装模作样地重重叹了口气,直腰起身,毕恭毕敬作揖行礼后,这才转身,大摇大摆走回自己屋子,吹着口哨,心情大好。

陈平安看着那家伙的潇洒背影,有些莫名其妙。是不是之前在水井底下待久了,脑子也进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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