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小姑娘的力道有些掌握不准,槐木剑有些偏离陈平安所站位置。
“转过身去!”陈平安跟李宝瓶吩咐一句,随即脚尖一点,一步跨向老水井的左侧井口,踩在边沿上,精准握住木剑后,继续向前一大步,落地后,对着白衣少年心口就是一剑刺下。
就在此时,陈平安手中的槐木剑露出金衣女童的上半截身子,泫然欲泣,充满了后悔愧疚,对他使劲摇头摆手,仿佛是要阻止陈平安杀人。
可是陈平安从接剑到出剑极其果决,一气呵成,等到金衣女童现身的那一刻,木剑剑尖已经抵住白衣少年的心口。
陈平安因为常年烧瓷拉坯的缘故,对于力道的掌控堪称精微,哪怕有心收手,可是从体内气机运转、手臂肌肉伸缩到木剑携带的惯性冲劲,都容不得陈平安改变结局。
背负棉布行囊的老秀才突然横空出世:“还好还好,真是差点就给人阴了一把。”
随着他出现,崔东山像是被人拎住脖子往后一拉,瞬间站定。虽然仍是晕厥状态,却腰杆挺直,站如青松,顺势躲过了陈平安的穿心一剑。
迅速后退的陈平安一手横剑在身前,一手将李宝瓶护在身后。
老秀才看着少年握剑的手法,感到生疏而别扭,大概就像是看山野樵夫握毛笔吧,怎么看怎么不对劲。他感慨道:“就是你啊。”
陈平安如临大敌,丝毫不敢掉以轻心,轻声道:“宝瓶,你等下一有机会就跑,不用管我。”他发现李宝瓶扯了扯自己的袖子,三番两次,心中有些惊奇,侧身低头望去,“怎么了?”
李宝瓶脸色僵硬,抬起手臂,指了指陈平安身后,张了张嘴,口型像是在说两个字:“有鬼。”
腹背受敌?
陈平安心弦紧绷,等他望去,瞬间满脸呆滞。
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确定自己没认错后,背对着老秀才和白衣少年,既不敢明着说什么,以免给人偷听了去,反而害了这位神仙姐姐;可又实在着急,欲言又止,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李宝瓶偷偷握住小师叔的袖子,看了眼那个和颜悦色的老秀才,又转头看了眼那个神出鬼没的女鬼。
与上次见着的那个嫁衣女鬼不同,今夜这个身穿白衣白鞋,手里提着一枝雪白色的……大荷叶?
李宝瓶有些犯嘀咕,外边世道的女鬼都这么清新脱俗吗?
想当年,大哥曾经被自己胁迫,不得已说了好些个鲜血淋漓的鬼故事,那里面的红粉骷髅、水鬼河妖等精怪鬼魅,可都是动辄剖人心肝吃人血肉,模样和作态都是极其骇人恐怖的。
哪里会像眼前这位啊,比先前那个嫁衣女鬼还要美丽动人。
她身材高大,却依旧苗条,满头瀑布似的黑亮青丝从身后绕至胸前,用金色丝巾挽了一个结,显得尤为娴静端庄。
李宝瓶只觉得眼前的高大女子真是又高又好看,让她十分羡慕。小姑娘悄悄踮起脚尖,很快又灰心泄气地踩回地面。
高大女子的眼中仿佛只有陈平安,她笑眯眯道:“等下我们要跟人打架,不用怕那个老头子,只会一点挨打功夫而已。”
“放心,这位姐姐不是坏人,是我们自己人!”
陈平安先安慰身边的李宝瓶,重新抬头后,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不是说不能离开小镇吗?万一被各方圣人察觉,你怎么办?”
高大女子抖了抖手腕,手中那枝荷叶轻轻晃荡,语气温和缓慢,有一股让人心安的气度:“你知道有个地方,叫莲花洞天吗?”
陈平安猛然记起宁姚,点头道:“以前有人跟我说起过,那里是道教祖师爷散心的地方,虽然只是三十六小洞天之一,但是那里的荷叶,哪怕最小的一张,荷叶叶面都要比咱们大骊京城还要大。”
高大女子莞尔笑道:“没那么夸张,像我手里这枝荷叶,若是现出它的本相,就是差不多方圆十里多一些的大小。当然,那里最大的荷叶肯定比大骊京城要大许多。这些荷叶能够遮蔽天机,简单说来,就是让三教圣人和百家宗师都没办法发现我的动向。”
她看到陈平安满脸疑惑,微笑解释道:“我们见面那次,当时我手里还没有这件好东西,是齐静春离开人间之前去了趟天外天,找到道祖,跟那个老不死的一番讨价还价,才帮我讨要了这把荷叶伞。至于齐静春付出了什么,我不清楚,毕竟‘静’这个本命字犯了忌讳,在道教的道统内部有很多人对此心怀不满,所以可以肯定,齐静春那趟莲花洞天之行,代价不会小。”
说到这里,便是高大女子的眼神也出现一抹恍惚,有些由衷佩服那名儒家门生。
在齐静春从天外天返回人间后,他们有过最后一场闲聊。
“这张荷叶?”
“是我去了趟天外天,从那座莲花洞天摘下来的,能够帮助你离开此地,同时不会惊扰天地大道,不用担心圣人探询。”
“好事是好事,但是你就不怕陈平安有了我在身边,变得肆无忌惮,以至于变成你齐静春不喜欢的那种人?”
“陈平安什么心性,我齐静春心知肚明,所以从不担心陈平安仗势欺人,就算你从头到尾都护在他身边,我齐静春都不担心。”
“你就这么看好陈平安?”
“你说呢,他可是我的小师弟啊。”
“你跟陈平安是平辈,然后我认他做主人,所以你齐静春的言下之意是?”
“哈哈,不敢!”
想到这些,高大女子在心中微微叹息。
可惜天地之间少了个齐静春。
天不怕地不怕的李宝瓶破天荒地怯生生说话:“姐姐,你生得真好看。”
高大女子点头笑道:“是的,比你好看多了。”
不但毫不客气,言语还伤人!
李宝瓶有些呆滞无言,陈平安满头冷汗。
在陈平安身后,同样是一场重逢。
老秀才瞪着已经清醒过来的崔东山,少年回瞪过去,心想老子现在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还怕你作甚?
老秀才先望向高大女子,后者点头示意无妨。
老秀才这才望向崔东山,恼羞成怒道:“你崔瀺不是很聪明吗?那现在咱俩来复盘好了。你有没有想过,为何我会突然失去对那些文字的控制,让你能够从神魂之中剥离出来,又恰好跟那缕剑气蕴含的道意打了个旗鼓相当,相互消磨殆尽,使得你当时冲出井底,有机会对陈平安使用杀招?你有没有想过,到最后你可能会被陈平安一拳打死,陈平安同时又被你重伤?”
崔东山脸色阴晴不定,最后赌气一般撇撇嘴,故作无所谓道:“无非是儒家某一脉的圣人出手,有什么稀奇的。就连齐静春都心甘情愿自己走进那个死局,落得一个束手待毙,我崔瀺被算计一次又怎么了。”他越说越火大,伸手指向老秀才,“老头子你还好意思说这些?你最寄予希望的齐静春死了,心性最不坚定的蠢货马瞻也死了,还有那个姓左的,就干脆彻底消失了,我崔瀺一样沦落至此,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你?天底下就你文章写得最好,立意最深,济世最久,行了吧?人家亚圣,听好喽,是亚圣,文庙第三高的那一位,他提倡‘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你厉害啊,偏要说天地君亲师。亚圣说人性本善,好嘛,你又说人性本恶!你大爷的,亚圣怎么招你惹你了?”
崔东山气得跺脚,这个习惯性动作其实与老秀才是一脉相承的。
他的手指几乎就要指着老秀才的鼻子了:“更过分的是,人家亚圣年纪比你大不了多少,人家说不定还待在人间好好活着呢,老头子你怎么就这么一根筋呢?你逮着至圣先师或是礼圣老爷去骂架啊,指不定亚圣还会帮着你。你非要跟亚圣唱对台戏,我服气!”
老秀才默不作声,只是轻轻擦拭少年喷他一脸的唾沫。
自家人打擂台,唱反调,小门小户的话,关起门来,吵架红脸根本不算什么。
可要知道,一位亚圣,一位文圣,这场惊动整座儒门和所有学宫书院的“三四之争”太过惊涛骇浪了。
两大圣人,尤其是在文庙前两位早已不现世的前提下,几乎可以说,就代表着整个儒家,那个为浩然天下订立规矩的儒家。
虽说谈不上出现分崩离析的迹象,但是那几个隔壁邻居的当家人,见微知着,洞见万里,能不偷着乐?
之后,儒家内部出现了一场隐蔽至极的赌约。失败者,愿赌服输,自囚于功德林。
老秀才输了,于是就待在那里等死,任由自己立于文庙的神像被一次次挪窝,最后粉身碎骨。
但是当最得意的那名弟子远去别洲,力扛天道,身死道消,老秀才为了破开誓言,不得不跟所有圣人,而不单单是儒家圣人做了一个谁都想不到的约定。
毕竟圣人誓约若是可以轻易反悔,那么这座规矩森严的天地恐怕早就面目全非了。
他主动放弃那一副身躯,放弃儒教圣人的诸多神通,只以神魂游走天地间。
老秀才等到崔东山双手叉腰,低着头气喘吁吁,问道:“骂完了?是不是该我说说道理了?”
崔东山凭着一口恶气直抒胸臆后,想起这个老家伙当年的种种事迹,便有些心虚胆怯了,开始一言不发。
老秀才叹气道:“齐静春的棋术是谁教的?”
崔东山立即昂首挺胸:“老子!”
老秀才面无表情,缓缓道:“我曾经跟你们所有人说过,跟人讲理之时,哪怕是吵架,甚至是大道辩论,都要心平气和。”
崔东山立即噤若寒蝉,低声道:“是我……他齐静春下棋没悟性,输给我几次就不肯再下了。”
老秀才又问:“那你的棋术是谁教的?”
崔东山不愿说出答案,老秀才昂首挺胸道:“老子!”
崔东山一肚子委屈,恨得牙痒痒:老头子你懂不懂什么叫以身作则?
老秀才缓了缓口气:“你在教齐静春下棋的时候,棋力跟我相比,谁高谁低?”
崔东山勉强道:“我不如你。”
老秀才问道:“那你知不知道齐静春学会了下棋,很快就赢过了我?”
崔东山愕然,倒是不怀疑老秀才这番言语的真假。
老秀才再问道:“知道齐静春私底下是怎么说的吗?他对我说:‘师兄是真喜欢下棋,胜负心又有点重,我又不愿下棋的时候骗人,如果师兄总输给我,那他以后就要失去一件高兴事了。’”
崔东山梗着脖子说道:“就算是这样,又如何?”
老秀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训斥道:“你就是死鸭子嘴硬。从来知错极快,认错极慢!至于改正,哼哼!”
崔东山怒道:“还不是你教出来的!”
老秀才瞪了他一眼,沉默片刻,惋惜道:“马瞻的背叛,可能比你崔瀺的谋划更加让小齐失望吧。”
崔东山嗤笑道:“马瞻这种人,我都不稀罕说他,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如果说我好歹是为了大道契机,为了香火文脉,那他呢?就为了什么书院山长、学宫之主这么点虚头名利,就舍得同窗之谊,甘心做别人的棋子,也真是该死。老头子,当初你给了齐静春一句临别赠言:‘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这句话广为流传,我是知道的,但是你给了马瞻什么?”
老秀才淡然道:“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可惜了。”
不知是可惜了这句话,还是可惜了马瞻这个人。
崔东山讥讽道:“马瞻带着那些孩子离开小镇后,起先与我的一枚棋子相谈甚欢,颇为坦诚相见,就提到关于离开骊珠洞天还是继续留下一事,他与齐静春出现过一场争执,齐静春最后对他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让马瞻有些惊吓。那句话是:‘君子时诎则诎,时伸则伸也。’马瞻这个蠢货,在齐静春天翻地覆慷慨赴死之后,还顺着私心,做着一院山长的春秋大梦,只有到自己快要死的时候才开了窍,总算确定齐静春当时在学塾,其实早就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了,只是一直不愿揭穿而已,仍是希望他马瞻能够好好照顾那些孩子。马瞻真是后知后觉,两次被拖延敷衍后,终于知道万事皆休,他这辈子总算唯一一次激起了那么些男儿血性,以失去来生来世作为代价伤了我那枚棋子,才使得那些孩子能够返回小镇,最终多出这么多事情来……”说到最后,白衣少年越来越有气无力。
老秀才唏嘘不已。
骊珠洞天诸多人和事,尤其是齐静春坐镇的最近一甲子,天机被隔绝得更加严密。
齐静春、杨老头,以及一些幕后人物纷纷暗中出手,使得这座小洞天变得扑朔迷离,变数极多,就算是老秀才都极难演算推衍,不敢说推演出来的真相就一定是真相。
高大女子的温和嗓音轻轻响起:“聊完了?”
老秀才脸色有点难看,重重叹气,眼角余光瞥见那女子正望向自己,只得磨磨叽叽地摘下背后行囊,掏出一幅卷轴,轻轻解开绑缚卷轴的线绳。
陈平安一头雾水。
高大女子走到他身边,笑道:“等下你可以出剑三次。”
她眯起眼,望向荷叶外的天空,缓缓道:“等下我会恢复真身,你不用奇怪。”
最后她好像记起一事,歉意道:“忘了说两个字。”
陈平安抬起头。
高大女子收敛起笑意,毕恭毕敬称呼道:“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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