扛着镜子的崔东山身形继续下坠,只是幅度逐渐变小。
镜子还能支撑下去,可是镜子外围不断有剑气流泻直下。
被持续不断的剑气浸透,少年的身躯已经摇摇欲坠。
他只得心念一动,从袖中滑出一张压箱底的保命符箓。
此符珍藏多年,此时用出,少年心疼到脸庞都有些狰狞。
金色符箓先是粘在白衣袖口之上,然后瞬间融化。
很快,那一袭白衣的表面就流淌满金色符文,细听之下,竟有佛门梵音袅袅响起,白衣如水纹滚动,衬托得他宝相庄严。
若说金粉、朱砂是画符最主要的材料,那么,另一些可遇不可求的材料一旦制成符箓,符箓蕴含的种种效果就会妙不可言。
比如崔东山这一张,就是以一位西方佛国金身罗汉的金色鲜血作为最主要的画符材料,而且这位得道高僧差点就形成了菩萨果位,因此血液呈现出金色,浇注在金粉之中,在符箓之上书写《金刚经》经文,即可化为一张佛法无穷的金刚护身符,便是陆地剑仙的倾力一击都能够抵挡下来。
这让崔东山如何能够不心疼?
祭出这张价值连城的保命符后,少年心中略作计算,便轻松算出剑气至多让镜面崩碎,而镜子本身不会损坏,以后只要每逢雷雨之夜去往电闪雷鸣的云海之中接引雷电进入镜面,过不了几年,这面雷部司印镜就可以恢复如初。
如此一来,崔东山心中大定,略微歪斜手臂,胡乱擦拭了一下脸上鲜血:“奇耻大辱,差点坏了我这副身躯金枝玉叶的根本!”
他闭上眼睛,开始默默蓄势。
这道剑气将散未散的某个关键瞬间,就是他杀上井口的时机。
他当然不会等待剑气全部散尽,一旦被上面的陈平安发现自己没死,那泥瓶巷的泥腿子说不定还真有后续的阴招险招。
毕竟,此时的自己,无论是修为还是身躯,都经不起任何一点意外“推敲”了。
真是大道泥泞,崎岖难行!
少年心中大恨。
当初小镇之行,是国师崔瀺自认为的收官之战,因为涉及证道契机,他不惜神魂对半剥离,寄居于另外一副身躯,以少年形象大大方方离开大骊京城。
原来以为哪怕断不掉文圣先生、师弟齐静春这一脉文运,也能够以泥瓶巷少年作为观想对象,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砥砺心性,补齐最欠缺的心境,从而帮助自己一鼓作气破开十境,便有望重新返回十二境巅峰修为。
甚至可借助大骊推广自己的学识,只要自己的事功学问能够遍及半洲版图,甚至一洲之地的儒家门生皆是我崔瀺之弟子,裨益之丰,无法想象。
在当时看来,不管如何计算,崔瀺都能够立于不败之地,无非是获利大小的区别。
但是如何都没有想到,齐静春真正选中的嫡传弟子,不是送出春字印的赵繇,不是送出仅剩书籍的宋集薪,甚至不是林守一这些少年读书种子,而是那个名叫李宝瓶的小姑娘,是一个女子!
女子如何继承文脉?
女先生,女夫子?
就不怕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不怕被儒家学宫书院里的那些老人视为头号异端?
更没有想到,齐静春代师收徒,将他崔瀺和齐静春两人的恩师——文圣的遗物,转赠给了少年陈平安。
如此一来,不但文脉没有断绝,薪火相传到了李宝瓶这一代,而且使得原本欺师灭祖叛出师门的崔瀺,重新因为陈平安,再次与文圣绑在一起。
这使得误以为胜券在握的崔瀺心境瞬间彻底破碎,加上无形中的文运牵引,一跌就跌到了第五境修为。
所幸之后跟杨老头达成盟约,习得一门失传已久的神道秘术,补全了崔瀺本身钻研的一桩秘术漏洞,得以快速温养魂魄,修为才如枯木逢春,开始回流上涨。
但这种秘法存在一个致命缺点:积攒而成的修为是“假象”,用完一次就会被打回原形。
除非一口气突破十境,跻身上五境之后,就可以“假作真时真亦假”。
虚实不定,真假混淆,便是另外一番天地。
到达秋芦客栈的时候,崔东山的“假象”境界其实已经重新临近第九境,这才有机会以兵家“请神”的手段请出一尊儒家圣人的金身法相,这才让寒食江神吓得肝胆欲裂。
境界是假的,手段是真的。
否则以寒食江神统率北地水运数百年的阅历和城府,怎么可能被崔东山驯服得像条溪涧小鲇?
井底处,从井口倒下来的暴雨剑气犹然咄咄逼人,剑光被镜面撞得四处飞溅。
崔东山几乎已经双脚踩在井底水道的底部,井水及与大江相通的城中地下水早已被剑气蒸发殆尽。
崔东山在心中开始倒数。
他不想杀陈平安,千真万确,至少暂时是如此。
因为他更像是在拔河,希望将少年拉扯到自己的大道之上。
至少短期之内,他不但不会祸害陈平安,反而会尽可能帮助陈平安增长修为,最多就是悄然改变陈平安的心性,春风化雨,潜移默化,最终让他成为自己的同道中人。
万一陈平安运气不错,将来有希望继承自己的衣钵,自己也不会拒绝。
但是崔东山是真的想杀李宝瓶。
因为这个小女孩以后一旦成长起来,遭受的骂名、排挤越多,他的大道修为就会越受到影响,因为他毕竟与陈平安犹有牵连。
这不论是对追求尽善尽美的国师崔瀺还是崔东山而言,都是绝对无法忍受的事情。
崔东山觉得这根本就是一场无妄之灾:我哪怕再像一个居心叵测的坏人,可若是要杀你陈平安,何苦来哉一路装孙子?分明于你是无害的。
你陈平安凭什么因为一点猜测,就要对我痛下杀手?
凭什么你自己觉得我会对三个孩子包藏祸心,就可以出手杀人,丝毫不拖泥带水?
那齐静春一向推崇君子,为何被齐静春看重的你偏偏如此不讲道理?
你小子算什么正人君子?
老头子又凭什么让我跟你学做人?
我崔瀺曾是文圣首徒,曾经传授齐静春学问,论在儒家道统之中的地位,我崔瀺高出贤人君子何止一筹?
而你陈平安如此凭心做事,老头子的眼光真是一如既往的糟糕啊。
齐静春帮你挑来挑去,还不是等于帮你挑了第二个我?
双脚触及石板的崔东山继续在心中倒数,伺机而动,心胸间同时涌起一阵快意:
哈哈,如此更好,这意味着我脱离困境后,慢慢折磨你之余,至少会让你陈平安留着一条性命,这样你以后跟随我走那条大道,会走得更加自然顺畅。
这么说来,你小子的运气不算太差。
再者,那个死老头子在我身上种下的文字禁锢,只针对你陈平安一人,不许我对你有任何歹念,否则就要受那鞭笞诛心之苦。
除此之外,倒是不曾约束其他行径。
这与老头子的学问勉强算是一脉相承的,讲究事事追本溯源。
正本清源之后,方可在道德文章、为人处世上开枝散叶。
将来我崔瀺要你亲眼看着齐静春的嫡传,那个叫李宝瓶的小姑娘是如何死在你面前的,并且要你晓得何谓大道之争,她又是为何而死的!
时机已到!崔东山抵住镜子的双臂早已血肉模糊,深可见骨,只是毫不在意:“剑气如虹是吧?瀑布倒挂是吧?给老子起开!”
(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