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打搅,陈平安就不再练习立桩,跟谢谢一样坐在树枝上,坐姿端正,与她对视:“谢姑娘你继续说,我在听。”
谢谢笑道:“已经说完了啊。之前聊纯粹武夫和山上修士的差异,不过是生怕冷场,想要抛砖引玉来着。说实话,崔东山一次次在你这边撞墙碰鼻子,我冷眼旁观,会觉得很解气,真轮到自己跟你谈事情,就头疼了,唯恐你什么都不听就拒绝我,那么即将到手的鱼虫笛可就要长翅膀飞走喽。”
陈平安点头道:“如果崔东山问起,我会证明谢姑娘你已经求过情。如果可以的话,谢姑娘能不能说一些关于武道的事情?”
谢谢眯眼打量着陈平安的脸庞,像是要一眼看穿他的根脚,柔声道:“武学一事,我就是道听途说而已,没什么不可以说的。之所以晓得这些皮毛,还是因为练气士的下五境。养气炼气,其实仍是没能逃出皮肉筋骨体的范畴,这也是为何被称为‘下五境’的理由。”她伸出一根手指,凌空指了指陈平安身上几处,“人身三百多座气府窍穴,相互接连,如山脉绵延。你们武道入门第一境的泥坯境是找到那一口气,然后帮它找到最适合栖息温养的气府窍穴,天赋高低,在这里就能够体现出来了。这些,总该有人跟你说起过吧?”
陈平安回答道:“之前大致听人说起过这些,但是我不介意多听几遍,所以谢姑娘你继续说,不用管我是不是听过。”
谢谢下意识轻轻拍打着树枝,微微扬起下巴,望向比陈平安更高的地方:“所谓的武道天才,一是极其年幼就能够找到那股气息;二是它选中的气府窍穴不是什么生僻位置,而是一些关键穴位,先天就占据优势,就像有人占据了荒郊野岭的小土包,或是无人问津的乱葬岗,有人则占据了水陆要冲的红烛镇,还有人直接占据了大骊京城,三者景象自然是不一样的;三是这一口气本身的粗细、浓淡、长短皆有高下之分,否则任你气府位于大骊京城,却没有本事挖掘潜力,就没有意义了。这么形容,你能不能理解?”
陈平安道:“还是能理解的。”
“之前崔东山所谓的那把本命飞剑是指我们练气士当中的剑修在本命窍穴之中温养出来的飞剑,与剑修神魂融为一体。本命飞剑出窍杀敌,即是实质之剑;返回窍穴,便化为虚无之物,很是玄妙。我师父曾经说过,其实人的气府窍穴可以视为天底下的洞天福地,先天具有‘方寸’神通,如果后天苦修,一经打通其中关节,本命飞剑也好,其他法宝也罢,任它体形大如山峦,一样都可以容纳其中。”
“你们武道的第二境,就在于以本命窍穴作为起始点,开始向四周拓展道路,将一条条原本崎岖狭窄的经脉变作宽敞的驿路官道。为何世间有那么多武学门类?就在于这开山开道的法门不一样。起始于何处、走哪条道路、如何走捷径,各家皆有秘不外传的秘籍,比如武夫练拳所开经脉,与刀枪剑戟是大不相同的。陈平安,我看得出来,你如今就在第二境打基础,难怪每天都要勤勤恳恳练拳走桩立桩,以你的速度,我相信很快就可以跻身第三境。对了,我可以知道你的本命窍穴在哪里吗?”
陈平安摇头道:“不可以。”
谢谢皱了皱鼻子,嘀咕道:“小气。”不过她一想到崔东山的凄惨遭遇,立即觉得陈平安这样的性格,拒绝自己才是正常的。
他这样的脾气,说难听点,叫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说好听点,则是心性坚韧、雷打不动。
陈平安突然问道:“谢姑娘为何说我很快就可以到达第三境?”
谢谢脱口而出道:“你们习武之人只凭一口气,归根结底是以伤害体魄的代价来换取杀力,只要想着延年益寿,就必须要早早跻身第六境才能够每天滋润魂魄神意,反哺身躯;要是在二、三境界耽搁太久了,那一口先天真气就会越来越衰竭,每次与人厮杀,身受重伤,就是一次元气奔泻,所以练拳把自己练死的蠢人,世上不计其数。便是豪阀世族的练武之人能够用名贵药材浸泡体魄,以此疗伤,仍是治标不治本,无法真正裨益一个人的魂魄。虽说武学不高,不得证道长生,可一旦走到武学顶点,跻身第九境甚至是传说中的真正止境第十境,那么活个一两百岁还是不难的。”
陈平安反驳道:“这样说不全对。天资好的人可以求快,像我这种资质差的,越着急越容易出错,还不如踏踏实实一步一步来,一步不走错,那么每一步就都有用。何况我习武不是为了追求那些很高的境界,就只是……强健体魄而已。”
陈平安话到嘴边,变了一个含蓄的说法。
其实准确说来,他是在用练拳来吊命。
被蔡金简以歹毒手法暗中打烂了长生桥后,除了修行之路阻塞断绝,唇亡齿寒,陈平安这副体魄也不好受。
之后棋墩山一役,折损严重,好不容易增加出来的那点寿命一扫而空。
好在一路南下,靠着每日大量的走桩站桩,陈平安又积攒下一点家底,已经能够清晰感受到身体的好转,如同一栋破屋子四面漏风的身躯,缝缝补补,终究还是有用的。
谢谢笑道:“习武进展快慢因人而异吧,你如果觉得稳扎稳打更好,我想也没有问题。”
谢谢作为练气士,对于习武之事本就一知半解,很多时候会习惯将修行套用在练武上。
虽然她的眼界比朱河更高,但是诸多细微,肯定不如身为五境武夫的朱河来得准确透彻。
更何况朱河被福禄街李氏老祖亲口称赞为“明师”,评价远在名师之上,足可见朱河的厉害。
不过朱河受限于偏居一隅的小镇李氏,与山下江湖绝大多数武夫一样,坚信第九境的武道宗师已经走到了尽头,所以把第九境誉为止境。
而事实上,九境之上还有第十境,这九、十之间,一境之差,比第六境跟第九境的差距还要大。
武学武学,不跟大道沾边,哪怕肉身淬炼得比佛家金刚不败还坚固,仍是很难有大的成就,至少这寿命短暂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天大瓶颈,想要打破是痴人说梦,无一人可以例外。
正因如此,在练气士看来,山下的习武之人才会矮他们一大截,一辈子就是在山脚小打小闹,最多来山腰逛一圈,就是他们的止境了,能有什么大出息大气候?
反观上五境的修道之人,哪一个不是长寿无疆、有望大道?
陈平安好奇地问道:“谢姑娘,你们练气士作为逍遥自在的山上神仙,也需要跟习武之人一样锻炼体魄?”
当初在小镇上,宁姚提醒过他,云霞山蔡金简、老龙城苻南华这些人,哪怕在小镇被术法禁绝的规矩束缚下,体魄坚韧的程度仍旧远超俗人,一拳打死他陈平安很轻松,而他陈平安如果不是打在要害,就很难击杀对方。
听到“逍遥自在”四个字后,谢谢扯了扯嘴角,灵动双眸之中满是苦涩。
藏好这点灰心情绪后,她耐心解释道:“养气炼气才是最重要的,体魄只能算是顺手为之。嗯,这么说也不太妥当,怎么说呢……一只瓷碗装不下十斤酒,但是瓷碗大小的方寸物却能够装载百斤千斤的酒。我们练气士就是要牵引天地元气来浇筑、砥砺身躯体魄的皮肉筋骨血,把那只瓷碗铸造得牢固一些。练气士的皮囊如果太过纤柔脆弱,肯定会坏了长生大事。”
说完这些,谢谢就没有聊下去的心气了,开始沉默,借着月色,扭头望向横山之外。
陈平安不去打搅她的思绪。“交浅言深”这四个字,肚子里没什么墨水的陈平安当然说不出来,可是这个道理,他懂得。
所以如今他体内窍穴和气息游走的景象,他绝不会向外人透露半个字。
对阿良传授的剑气运转十八停,更是守口如瓶。
事实上,体内如火龙游走的那股气机一改先前犹豫不决的局面,终于选择了两座气府作为栖息之地,一上一下。
其中一座“府邸”,正是棋墩山亲手斩杀白蟒的那缕剑气消失后的窍穴所在。
剑气离去,那股气机如获至宝,迅速入驻其中,停留时间远远多于下丹田附近的那座窍穴。
然后陈平安配合杨老头早年传授的吐纳法子,尽量让每一次走桩立桩的呼吸走过或者靠近那十八停经过各大窍穴。
陈平安每一次练拳,旁人一眼就可以看到。但是陈平安近乎执拗的呼吸方式,旁人就未必能够看出其中的巨大努力了。
姚老头生前有一番话,能够让他死死记住一辈子:
“该是你的,就拿好别丢。不该是你的,想都别想。”
以前陈平安一穷二白,想得更多的是后边那句。如今有了些家底,并且开始有所追求,那么前一句话就开始派上用场了。
我陈平安要把每一件能做好的事情做到最好!他经常这么默默告诉自己。
这一路南下,草鞋换了一双又一双,哪怕见过了很多新鲜风光,可那些最早知道的道理,大的小的,反正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一个都没丢。
仿佛是从小穷怕了,在别人眼中可能很空洞无用的道理,在两手空空的陈平安这里反而尤为值钱,且随着岁月的推移,只会愈发值钱。
为人处世的时候,会想它们;四下无人的时候,也喜欢拿出来嚼一嚼。
儒家蒙学经典之一的《礼记》有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之前有一天李宝瓶给陈平安解释这一段圣人教诲,平时从不露面的崔东山走出马车,默默来到两人身边,听完之后,又默默离开。
不过当时李宝瓶照本宣科,讲得笼统刻板,陈平安更是听得云里雾里,两人很快就跳过此节。
此时,谢谢冷不丁出声道:“不用管我,陈平安你先走好了。”
陈平安点头道:“崔东山说这座横山极有可能存在精魅,这么晚了,谢姑娘你自己小心一些。”
谢谢笑道:“我现在虽然是下五境的小修士,但是生死关头的自保手段还是有一点的,不用担心。”
陈平安顺着树干滑到地面后,以《撼山谱》的走桩缓缓前行,张弛有度。
原本很简单的外家拳架,硬生生给少年练出了一点行云流水的内家气象。
谢谢握住树枝,轻轻拍打膝盖。
崔东山神出鬼没地站在附近高枝上,正是陈平安原先剑炉立桩的地方。他脚下的树枝轻轻晃荡,身形随之高低起伏。
崔东山面朝大山之外,随手一挥,一支竹笛旋转飞向谢谢,后者伸手接住,低头望去,眼神复杂,问道:“一路走来,将近两旬时光,连国师大人都没能看透陈平安的心性?按照您的吩咐,我跟陈平安瞎聊,想到什么说什么,可是这能聊出什么来?”
崔东山眺望远方,轻声道:“陈平安看到我的时候,整个人的精气神会本能地收缩起来,就像一座关隘,看到狼烟示警就要闭关戒严。平时他和李宝瓶三人交往,相对会真情流露一些,可是还不够,需要有人跟他聊一些有分量的家常话。”
谢谢试探性问道:“国师大人想要确定陈平安的真正底线在哪里?”
崔东山答非所问,满脸痛苦神色:“老头子在我神魂上烙印下了一些文字。我暂时只知道它们会极端放大我的某种情绪。发乎情,看似自然而然,回头看来真是让人惊悚。如果不是杨老头提醒了我,我可能至今都觉得理所当然。”
谢谢笑道:“是要国师学会以诚待人?”
崔东山没有转头,脸色冷漠道:“小丫头,我劝你别说风凉话,我的忍耐是有底线的。他陈平安我是奈何不得,要不然他早死上一百次了。至于你这种只能随波逐流的小家伙,死了都没人立碑上坟的可怜虫,我现在如果真的想蹍死你,就是一脚的事情。”
谢谢默然。
崔东山一手负后,一手拧转手腕:“于禄比你聪明讨喜太多了。”
谢谢再不敢胡乱说话。可能是这一路走得太过安稳,身边这个少年的言行举止又太过荒诞,才让她心生轻视而不自知。
崔东山眼神迷茫,自言自语道:“道法高,佛法远,儒家规矩大,可谓各自的立教根本了,其余诸子百家,怎么跟这三家争?又如何能够立教?难道就真没有一点点机会了?真要我学齐静春,从老头子的学问门户里头硬生生靠着见识学问独立出来?可问题在于,当初我就这么做了,甚至觉得找对了道路,可老头子你一巴掌就给我拍死了。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你倒是说啊!”
崔东山再一次情不自禁地满脸泪水。
此情此景,落在一旁的谢谢眼中,就再没有半点滑稽可笑的意思了,反而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什么也没听到。
崔东山流着泪转过头,笑道:“你又欠我一条命了,记住,以后都要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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