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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衣女鬼开始缓缓前行,一步一步踩在小路泥浆之中,一手持伞,一手提起衣裙,露出一双湿透的脏兮兮的绣花鞋,微笑道:“道法不精,胆敢居心不良,死了好,死了好,省得以后耽误了郎君读书,耽误他考取功名……”

说到最后,女鬼细语呢喃,眼神温柔,那些仿佛在窃窃私语的细碎言语,在疾风骤雨之中被遮掩得一干二净。

老道人冷笑道:“这位夫人,当真要与贫道玉石俱焚?”

眼见是不死不休的境地了,数十年游历四方,小半个东宝瓶洲都走过了,老道人倒也不是什么怕事之徒,轻喝道:“小跛子,只要这次能联手退敌,贫道答应你,让小酒儿一整年不用上缴符泉。”

跛脚少年点点头,伸手握住那杆写有“降妖捉鬼、除魔卫道”的招魂幡子,沉声道:“可以了。”

老道人一脚重重踏地,双手食指中指并拢,作道家法剑之势,快速默念一连串剑诀,最后以“急急如律令”收尾。

只见那杆插在地上的招魂幡子原本裹卷在一起的幡面突然之间变得好似迎风招展,猎猎作响,幡上八个字变成惨白色,像是八个身披银色甲胄的沙场小卒开始听从军令,在幡面上跑动起来,排兵布阵。

其中“降妖捉鬼”四字沿着幡面、木杆子、跛脚少年的手臂、肩头,一路迅猛推移,最终分别流窜跑入少年的耳鼻四窍。

少年的眼眸瞬间变成纯白之色,每一次呼吸吐纳,面目七窍皆有黑烟缭绕。

跛脚少年双拳紧握,仰天怒吼,全身上下黑烟滚滚,黄豆大小的雨点竟是在他头顶三尺附近就瞬间蒸发为水汽。

跛脚少年相比阴气内敛的嫁衣女鬼,显然更像一个择人而噬的阴物鬼怪。

嫁衣女鬼一直在打量酒儿,等到跛脚少年开始朝她狂奔而来,这才望向如释重负的老道人,淡然道:“太让妾身失望了,竟然连旁门左道也算不上,只是不入流的歪门邪道而已。贼喊捉贼,不该死,应该生不如死。”

跛脚少年转瞬之间就来到嫁衣女鬼之前,高高跃起,一腿扫向后者头颅。

嫁衣女鬼既不躲避,也不格挡,始终一手双指拈住衣裙,身姿婀娜,直线向前。

砰然一声,嫁衣女鬼整颗头颅被“连根拔起”,飞向山下不知何处。

只是无头女鬼继续前行。

落地后的跛脚少年又是鞭腿横扫,这一次扫向了嫁衣女鬼的腰部。

嫁衣女鬼持伞的那只手,只以手背便轻轻挡住他力重千钧的斩腰横扫。

跛脚少年那一腿竟是没能让嫁衣女鬼手背出现丝毫移动。

借助那股巨大的反弹之力,跛脚少年滞空身形拧转一圈后,一掌推向嫁衣女鬼的心口,沉声道:“降妖!”

银色“降妖”二字浮现在他手背,然后一笔一画自动拆散,汇聚成了一柄杀气腾腾的银色短剑,蕴含青白之光。

短剑脱手而出,飞掠直刺嫁衣女鬼心口。

嫁衣女鬼以双指捏住那柄即将刺破鲜红嫁衣的凌厉飞剑。

长不过一尺的飞剑颤抖不已,嗡嗡作响。

嫁衣女鬼的嗓音悠悠然响起:“头颅不要便不要了,这身衣裳可不能破损。脏了,可以清洗,但是破了之后缝缝补补就不美了,不然郎君怎会笑话我的女红……”

跛脚少年一掌递出之后,几乎同时一拳上勾,却没有喊出那“捉鬼”二字,拳头之上,同样掠出一柄由幡面符字凝结而成的飞剑,显然看似木讷,少年并不是真的痴呆。

出手杀敌,正奇相合。

一声大喝炸响:“贱婢鬼物,贫道这次就替天行道,没了头颅,一样要你五雷轰顶!”

山路离地十数丈的空中,一道白雷轰然砸下。

嫁衣女鬼依旧一手持伞,另外一手先以食指拇指拈住了第一把“降妖”飞剑,又轻轻抬臂,以无名指和尾指接住了第二柄“捉鬼”飞剑。

然后一肘轻描淡写地砸中跛脚少年额头,后者整个人倒飞出去,摔在泥浆小路后,又倒滑退去一丈多。

嫁衣女鬼抬起持伞之手,啪一声轻轻打开。白雷轰落在油纸伞顶,绚烂炸开。

站在伞下的嫁衣女鬼四指微微加重力道,两柄飞剑被硬生生从中折断,跌落地面后,化作两摊水银白浆,很快就与泥泞混在一起。

一招手,头颅飞掠而回,重新落在脖颈之上,血肉生长,很快就恢复原样。

嫁衣女鬼抬起空闲的手臂,摘去头上的一两根青草。

“再来!”老道人心一颤,视死如归,彻底放开手脚,重重呼吸一口气后,面容威严,笼罩着一层淡黄色彩。

他一脚离地,一手握拳于腹部重重捶打,一手掌心向天,袖管滑落,胳膊上露出一连串朱红色符箓。

老道人沉声道:“嘘为云雨,嘻为雷霆!云上琅琅,仙人指路!”

嫁衣女鬼手持油纸伞,嘴角扯了扯,路过重伤不起的跛脚少年,嫌他挡路,随便一抬脚,少年身形在空中就消逝不见了。

酒儿发疯一般,用小刀割破手掌手臂,胡乱涂抹在脸上,冲向女鬼。

但是她忘了此时大雨滂沱,她又没有老道人留住符箓灵气的仙家手腕,等到她冲到嫁衣女鬼身前时,其实早已面目清爽,只剩下不断滑落的雨水而已。

嫁衣女鬼随手一拍,打在她脸颊上,她娇小干瘦的身躯立即腾空而起,横飞出去,与跛脚少年一样,很快就一闪而逝。

之后嫁衣女鬼每走一步,就有一道粗如水桶的白雷砸下落在油纸伞面上,然后电光四溅,白雷碎裂。

若是有人此时从远处眺望此山,就会看到有一条条如白蛇的雷电一次次从不高的半空落下,然后在山林之间绚烂迸溅开来。

一场本来头戴斗笠就能撑过去的绵绵阴雨,毫无征兆地变成了滂沱大雨,实在是难以前行。

当陈平安提议寻找地方躲雨的时候,林守一伸手扶住斗笠,以免被急促的雨水砸得歪斜,沉声道:“不对劲。”

李槐扯住李宝瓶的袖子,大声喊道:“我有点怕。”

李宝瓶教训道:“阴神前辈不就是鬼吗,那你还怕什么?”

李槐眼前一亮:“对哦!”

反过来转头教训林守一身后的白色毛驴:“小白驴,可不许跟丢了。”

驴子打了个响鼻。

那尊阴神出现在陈平安身边,沙哑出声:“这里有一只女鬼坐镇周边山水,现在她正在跟那老道人交手,不出意外,女鬼稳操胜券。她来历不明,道行不低,若是平时和别处,我可以将其擒拿,但是此时此地,很悬。”阴神小心翼翼环顾四周,解释,“在山海谱牒上,只要是有名有姓的山水正神,都会有自己的山头地界,或者说是辖境。在自己地盘上与人厮杀,就会拥有天时地利的显著优势。除此之外,朝廷并未指定神祇的山脉河流,即便有实力超群的妖魔鬼怪和各种精魅能够脱颖而出,但是想要拥有类似儒家的学宫书院、道家宗门府邸的道场福地、兵家修士的古战场遗址,比登天还难。这不单单是修为雄厚就能有的,还需要莫大的机缘。可天道对于我等阴物从来不喜,想要正大光明占据一块地盘,无异于世俗王朝的藩镇割据,谈何容易?”

李槐怯生生自言自语道:“这位阴神前辈生前肯定也是读书人。”

阴神语气深沉,指了指所有人的脚下山路:“一个很不好的消息,就是此处领袖群邪的女鬼身份已经不亚于一地山神了,说不定同时还兼任着河婆,从头到尾都透着古怪。再就是你们脚下一开始就被那女鬼施展了术法,走在了她暗中铺设的‘黄泉路’上。我是阴物之身,能自由进出,可是一旦想要强行带你们走出这条路,说不定就会重创你们的肉身和魂魄。”

林守一淡然道:“阴神前辈,既然你跟她打架打不赢,我们走又走不掉,怎么办?”

阴神沉声道:“等她现身再说。放心,我绝不会让你们受伤。”他有些愧疚,后悔自己先前在浩然气之中一意孤行地逆流而上,虽然事后对于修为大有裨益,甚至可以说是好处不可估量,可问题是当下,自己的道行折损到只剩下七八成,又落入那名女鬼的算计,她极有可能一开始的目标就是陈平安一行人,而非目盲老道那师徒三人。

那些长达几里山路的白纸灯笼根本就是引诱他去一探究竟的障眼法。

阴神心情复杂。那老道人修为不高,但那张胡说八道的嘴巴是真的毒。

阴神说道:“你们全部站到我身后。”

很快,这尊阴神便站在小路最前方,陈平安和林守一靠后一左一右站着。

陈平安已经将柴刀换成了那把祥符,林守一双手下垂,袖中各有一张符箓。

李宝瓶和李槐则站在更后面。

最后面的白色毛驴有些暴躁不安,蹄子重重踩踏在地面上,溅起泥泞。

嫁衣女鬼手持油纸伞从远处缓缓行来,手中拽着老道人的一条腿,在跟陈平安他们相距数丈之外的地方终于停步。

山路之上亮起一盏盏灯笼,哪怕陈平安身后也不例外。

嫁衣女鬼随手将不知死活的老道人丢到双方之间,一脸很不意外的“惊喜”表情,伸出手指点了点,道:“这么多贵客呀!一、二、三,有三个读书人呢,到底哪一位是儒门君子呢?我家郎君就曾经立志,此生一定要成为贤人君子,好为社稷苍生谋太平。没想到你们这么小的年纪就早早达成了我家郎君的夙愿呢。”

陈平安想要向前走出一步,阴神摇摇头,低声道:“不急。”

嫁衣女鬼歪了歪脑袋,左看右看,打量着那三个背着小书箱的小家伙:“郎君以前总说品行端良的读书人才能被称作读书种子,所以每当我想念远游未归的郎君,就会让人邀请一些路过此地的读书人来我家做客,赠予他们妙龄美婢、孤本古籍、千年古琴。我喜欢听他们说那些海誓山盟的动人话语,世间唯有饱读诗书的读书人才能将那些情话说得如此柔肠百转。”

嫁衣女鬼最后把视线聚集在阴神身上,微笑道:“这位阴神前辈真是时运不济,如果放到几年之后,妾身这次肯定就不敢亲自露面了。”

她自说自话,微微低头,掩嘴娇笑,秋波流转:“妇道人家,抛头露面,确实不好。”

可是哪怕在灯光映照之下,那张仍是惨白无色的脸庞太过让人毛骨悚然。李槐只是探出脑袋看了一眼,就吓得两腿打摆子。

嫁衣女鬼笑问道:“我实在是太久没有跟人说话了,情难自禁,你们不介意吧?”

她想起一事,轻轻收起油纸伞。

几乎同时,大雨骤然停歇,空中一滴雨水都没有了。

林守一笑问道:“敢问这位夫人,那些被邀请去府上做客的读书人,最后是怎样的下场?”

嫁衣女鬼继续向前走去,笑意不见:“他们啊……这些违背誓言的读书人,最后一个个都被我拦腰斩断,种在了我的花园里。因为我想知道,郎君嘴里的读书种子,会不会在泥土里开出花来,会不会有一天就硕果累累了。”

“可是我很失望,他们只是化作了一具具枯骨。不过可能是那些读书人还称不上读书种子吧,所以你们的出现让我高兴坏了。”

林守一脸色铁青,李宝瓶气得浑身颤抖。

李槐干脆就双手捂住耳朵:“我不听我不听……”

“我以前最喜欢读书人了,可我最恨负心郎!”

嫁衣女鬼缓缓抬起头,有血泪从眼眶中流出。

人间头等痴情,从来被辜负。

山路两边悬空的一盏盏白纸灯笼全部从顶部滑落一道道鲜血,最后淹没烛火。

“到头来,我才知道天底下就没有一个读书人不是负心人啊。”

嫁衣女鬼满脸鲜血,随手丢了那把昔年与她郎君作为定情信物的油纸伞,双手捂住脸庞,苦苦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之间渗出。

“郎君,妾身不怪你了,你回来吧。”

山间小路两侧,无高枝可依的白纸灯笼早已变成了大红灯笼,悬空而停,随风摇曳。

鲜血如沸水翻滚,四溅的血珠不断撞击灯笼,发出噼里啪啦的瘆人声响。

嫁衣女鬼自顾自呜咽抽泣,始终不愿放下双手,根本就不将那尊阴神放在眼中。

阴神心神微动,以心声秘术告知林守一,要少年有机会就使用隶属于山气符的破障符,接下来他会尽力缠住女鬼,一旦破开“黄泉路”,让林守一带着陈平安只管赶路出山,不用管他,记得不要再走脚底下这条山路了,要陈平安用那把祥符开出一条新路来。

林守一答应之后,试探性询问,需不需要给他留下那把祥符。

阴神摇摇头,说自己根本拿不起来,剑气太重了,用来开路最好。

草木沾上了光明正大、日月辉煌的剑气,先天克制阴物,不利于对手继续使用鬼蜮伎俩。

嫁衣女鬼双手向外一抹,露出一张没有半点血色的惨白容颜,狞笑道:“先是不请自来,然后不告而别,非君子所为啊。”

阴神面目模糊起来,如蜡烛迅速融化,最后化作一团漆黑如墨的滚滚浓烟,冲向嫁衣女鬼。

嫁衣女鬼抬手挥袖,长袖摊开,大如鸟翼,护在身前。

但她仍是瞬间被倒撞出去七八丈,倒退路上的鲜红灯笼,一盏盏砰然炸裂。

灯笼内的鲜血并未溅射散落在山间,而是飞向被阴神撞退的女鬼,如燕归巢,情形类似老道人的招魂幡子吸纳阴物残余魂魄的精华。

林守一沉声道:“准备跟在我身后,先岔出这条山路再说。陈平安,接下来我们要在树木之间劈开一条新路出山,阴神前辈要你用祥符刀来开路。”

陈平安点头道:“我去背上老道人,总不能见死不救。”

老道人就躺在十数步外,奄奄一息。

陈平安飞奔过去,背起可怜的老道人转身就跑。

林守一站定,双指拈出一张黄纸符箓,正是山水符之一的破障符,低声念诵。

按照那尊阴神的解释,山水符有千百种之多,是练气士远游之时进山入水的必备符箓之一,以防出现老百姓嘴里所谓的鬼打墙。

其实是担心深陷同行暗中设置的护山阵法,或者害怕道行深厚的山鬼精魅使坏。

尤其是进入古战场遗址、乱葬岗之类的地方,寻常修士若是没有几张破障符、阳气挑灯符、三清静心符傍身,简直就是自投罗网。

林守一蓦然睁眼,眼神深处闪过一抹金光,沉声道:“我们跟随符箓走。”

只见少年指间的破障符飘浮起来,悬在一人高的空中后,开始晃晃悠悠,像是一个正在认路的醉汉,而后来到靠近山墙的那侧路旁,静止悬停。

李槐问道:“这是要我们一头撞进去吗?”

林守一率先一步向前,身形突然就此消失。

李宝瓶、李槐陆续走入,陈平安最后背着老道人、牵着毛驴,在山路上消失不见。

那张黄纸符箓原本想要跟随进入,但是好像被人悄悄一拽,灵气褪尽,颓然坠地。

一行人出现在密林深处,面面相觑,哪怕是亲手使用破障符的林守一也有些茫然失措。

陈平安先让林守一帮忙背着老道人,他则攀上大树,在最高处环顾四周,发现他们此时似乎位于一片三面环山的山坳里,哪怕是以陈平安的眼力也看不真切,只有一个模糊的大概景象。

离开山路之前,那条山路的远处,阴神和嫁衣女鬼大战正酣,灯笼爆裂的声响源源不断,不绝于耳。

凭借破障符走出山路后,周围死寂一片,毫无声息。这巨大的落差,非但没有让李槐觉得心安,反而更加惶恐。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手持祥符狭刀,道:“不管怎样,往南边走,只有那边没有高山阻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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