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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阿良会坐在那座长城上,一口一口喝着酒,后悔当年没带上那个少年,会埋怨那个老头子连自己的得意弟子也照顾不好。

此时,看着对面的陈平安,阿良突然笑了:“曾经,我和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少年说过一句话。我跟他说:‘相信我,你读书比练剑更有出息。’现在我觉得应该对你也说一句:‘相信我,你练剑比练拳更有出息。’”

斗笠下,阿良那张脸庞笑得眉眼都挤在了一起,可陈平安仍然认为他是在伤心。陈平安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伤心的阿良。

阿良不再喝酒,系好银白色小葫芦,不过仍是跷着二郎腿,那柄魏檗新打造的竹刀就横放在他的膝盖上。

他双手轻轻拍打刀柄和刀鞘顶部,一上一下,说道:“一路走来,我其实一直在试探你,很多次了。你的选择,会决定我护送你到哪里。简单来说,就是我能陪你走多少路,取决于你能跨过多少个坎。”

陈平安点头道:“到后边我也琢磨出一点意思了,但只是觉得阿良你肚子里憋了很多想法,具体想什么,我一直没想明白。”

阿良对此并不觉得意外,开诚布公道:“第一次是在龙须溪边上,如果那次你让我觉得你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屁孩,是个靠着一腔热血意气用事的滥好人,我可能只会留给你一头驴子,拍拍屁股就走了,至于你能不能熬到风雪庙魏晋出关,关我屁事,反正早死晚死都是死,浪费我感情。”

阿良一边回忆细节,一边娓娓道来,听得陈平安目瞪口呆,完全没有想到阿良的心思如此细腻,更无法想象在自己的人生当中,曾经出现过那么多个稀奇古怪的考题。

“倒数第三次,是棋墩山石坪一战。如果不是我的故意引诱,魏檗和两条蛇蟒不会那么莽撞行事。倒数第二次,是引诱你返回竹林多砍几棵竹子。这一次,如果不出意外,是最后一次了。原本还想着护送你们到野夫关再离开,现在有些意外状况,不得不提前离开了。”

“有些考验,是刻意为之;有些试探,则是顺势而为。在这期间,你做的有些事情让我很不以为然,迂腐得很;有些事情,又做得让我觉得很痛快。这才是对的,这不是齐静春、崔瀺他们读书人的科举制艺,首重真实。我做了这些,然后冷眼旁观你的一言一行,跟某些宗门老神仙收取关门弟子是一个路数,重心性轻天赋。”

“是不是觉得我阿良是吃饱了撑的,或是人心鬼蜮,一肚子坏水?呵呵,我哪有那份闲心啊,我阿良这么大的一个人物,很忙的好不好。”

陈平安把双腿放到长椅上,懒洋洋盘腿而坐,双手托着腮帮,问道:“阿良,是不是我跟齐先生认识的缘故,所以你才会对我这么上心?”

阿良收敛玩笑神色,沉声道:“修行路上,诱惑太多了。李槐的那本《断水大崖》及林守一的修道天赋都可以用来卖钱,换成你陈平安的踏脚石。齐静春的弟子,不该如此凄惨。尤其是李宝瓶,那么好的一个小姑娘,我一想到她被自己信任的小师叔伤透了心,我阿良的心都快要碎了。”阿良才正经没多久,很快就又露出狐狸尾巴,“唉,我们这些老男人啊,什么家国破碎、山河陆沉,都扛得住挑得起,唯独最受不得这些小小的美好了。”

陈平安从身边捡起一颗没被阿良屁股坐过的糖葫芦缓缓嚼着,含糊不清地问道:“阿良,你现在觉得我咋样?你要是觉得我不行的话,不然你找朋友送宝瓶他们去大隋,可以吗?我倒不是怕吃苦,这个真不骗你,我就是怕齐先生会失望,怕我护不住宝瓶他们的周全。”

阿良笑骂道:“你小子别想跑路,这门差事,还真的就是你最合适。齐静春别的不行,眼光是真好,除非换成老头子亲自带他们游学才行……不说那老头子了,胆小怕事的缩头乌龟,抠抠搜搜的穷酸秀才,说起来就是一肚子火气……”

阿良扶了扶斗笠,仰头望去,啧啧道:“哟呵,这大骊皇帝倒也有趣,厉害厉害。趁着还有点时间,跟你聊一点最没用的东西,顺便解释为何我愿意把大把时间放在你小子身上。”他跟陈平安一样盘腿而坐,横刀在膝,“不管是习武还是练气,修行路上,最忌讳拖泥带水,所以顺从本心为人处世是一条捷径,可难就难在多想了一个为什么。兵家修士是不会作‘退一步想’的;世间武夫大抵难逃此窠臼,只觉得逆流而上就是勇往直前,拼的就是一个勇猛精进,独步登天;道家喜欢扪心自问;佛家喜欢看前生来世;儒家喜欢讲规矩画框架;墨家比较奇怪,喜欢兼济天下,最讲侠义,不太喜欢谈长生;小说家眼高手低,希冀着自己捣鼓出一个纸上世界。人心此物,脆如琉璃,经不起推敲。齐静春是既迂腐且自负的君子,不愿试探,那就由我来替他做。涉及文脉香火的传承岂能儿戏?你陈平安若是个绣花枕头或是个经不起诱惑的,到时候咋办?齐静春是死了,可我阿良还活着呢,到时候齐静春眼不见心不烦,我不得被恶心死?要知道,能吃苦耐劳与经得起诱惑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阿良叹了口气,道:“这大概算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阿良你放心,我虽然喜欢钱,但我只喜欢我双手挣来的钱,别人的钱财,哪怕掉在地上,我遇见了,也只会寻找失主,绝对不会放在自己兜里。”

阿良笑道:“不能说你错,但你若是真有急需急用,可以先用了,解燃眉之急,这笔账记在心头就行,以后有能力偿还的时候,多偿还一些便是,双方皆大欢喜。这才是真正的好人,要不然你还真守着那点钱饿死自己?”

陈平安问道:“那如何判断我是否急需?”

阿良指了指自己心口,再指了指自己脑袋:“这两关都过去了,那笔钱就能用了。”

陈平安眼睛一亮,有所了悟,使劲点头道:“阿良你虽然没读过书,但到底是走过很多路的人。你这么一说,我就想通了。”

阿良揉了揉鼻梁:“怎么感觉比李槐的马屁还不如。”他靠着围栏,望向廊道外的清朗月夜感慨,“知道吗?你那种迂腐,其实换成齐静春他们读书人的说法,叫正直。对,是真的正直,心与行相合,正人君子的正,直道而行的直。”

阿良大笑起来,指着一脸懵懂的少年:“哈哈,你小子自己是晓得这些的,泥腿子,小财迷,吝啬鬼。但偏偏是这样,你很像很像老头子年轻的时候。其实齐静春跟你这么大的时候,脾气差得很,反而是公认大器晚成的老头子跟你一样,从小就心思重,脾气也好,跟泥捏的菩萨差不多,天生就是坐在神坛上的……”阿良本来越说嗓音越低,只是说到这又骤然拔高,“当然了,我阿良是随心所欲惯了的,不是很喜欢你这种风格,当年就是因为这种感觉,让我拒绝了那个少年的请求。我经常会想,如果当初带着他一起走走江湖,会不会比现在更好一些。”斗笠汉子咧咧嘴,“所以这趟来大骊,我想跟有些人唠唠嗑。我想告诉他们,齐静春不在乎的事情,有人在乎。”

阿良莫名其妙伸手随意一弹指,观水街那条小巷的书铺里,李锦的额头如遭重锤撞击,整个人倒飞出去,直接破墙而出,跌入隔壁店铺,把那个站在柜台后头打盹的店伙计给吓得噤若寒蝉。

阿良嘀嘀咕咕道:“神仙打架,看戏就好。小小锦鲤,真以为什么大江大浪都见识过了?我阿良见过的大江大河比李槐吃过的米粒还多,真以为这句话是吹牛?我阿良这辈子就不知道吹牛是什么。”他继而向身侧凌空一抓,远处院墙边一条青色游鱼模样的袖珍精魅如上钩之鱼拼命挣扎。

阿良手掌往回一扯,这尾青冥鱼便被它拘束在掌心大小的方寸之地。

更加出奇之处,在于斩断它与主人的神意牵连后,本该奄奄一息的灵物反而比先前更加灵气充沛,悠然自得,扭尾游弋。

阿良解释道:“回头让李槐豢养在那本《断水大崖》当中……咦,怎么感觉这个小王八蛋每天都有狗屎运?李槐在小镇是不是天天踩到狗屎,从不擦鞋底板?”

远处有个稚嫩嗓音响起:“阿良你才天天踩狗屎!”

陈平安望向阿良,后者低声笑道:“没事,三个家伙都是先后赶来这里没多久,不知道朱河、朱鹿的事情,关于他们的‘不告而别’,回头你自己找个借口对付过去就行了。”

阿良招手道:“别偷听了,来来来,分赃了分赃了。”

李宝瓶、李槐和林守一先后来到廊道。

李宝瓶坐在陈平安右手边,林守一则默默坐在阿良身边。

李槐坐在陈平安左边,结果跟阿良的遭遇如出一辙,骂骂咧咧摘下屁股上的东西,一看是糖葫芦,又立即眉开眼笑,二话不说就丢进嘴里。

阿良转身交给林守一那一摞黄纸符箓:“好好研究,不要轻易浪费了。齐静春说过,你们小镇的福禄街和桃叶巷大有玄机,至今还隐藏着一桩不小的机缘。”他拍了拍冷峻少年的肩膀,“不管怎么说,你林守一如今是所有人当中第一个名副其实的修行中人了,要更加珍惜自己的前程。”

林守一点点头,郑重地收起那叠符箓,与《云上琅琅书》一样藏在怀中。

阿良转头望向贼头贼脑的李槐,没好气道:“你那本破烂书呢?拿出来。”

李槐怒骂道:“你惦记它干吗?除非你先给我十两银子!”

阿良打了个响指,那条原本隐匿踪迹的青冥鱼浮现在几人眼前。除去陈平安,其余三个孩子都瞪大了眼睛。

阿良一脸嫌弃地道:“拿出那本破书,随便翻开一页,将这条鱼夹在其中就可以了。至于如何饲养,自己琢磨去,老子不伺候。”

李槐蹦跳起身,掏出那本《断水大崖》,摊开之后,脚步飞快地追上那条青冥鱼,之后猛然合上书本,书页之间隐约传来细微的哀鸣之声。

阿良揉了揉额头:“剩下那头毛驴,谁要?”

李槐立即举起手:“我我我!能卖了换钱不?或者饿惨了,能不能杀了炖肉?”

阿良不想说话。李槐突然放低嗓音,怯生生问道:“阿良,你该不会是要死了,在跟我们交代遗言吧?”

阿良翻白眼道:“滚你娘的,有多远滚多远。”

李槐叹了口气,重新坐在陈平安身边:“我爹娘,还有我姐,如今离这里已经够远了。所以阿良,你别走好不好?以后我不骂你就是了。”

阿良欲言又止,摘下银白色的酒葫芦抛给李宝瓶:“接住喽,这只小葫芦是世间最好的养剑葫之一,寻常养剑葫根本无法媲美。”

之后阿良便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无事一身轻啊。”他低头看了眼绿色竹刀,抬起头笑问,“小宝瓶,能不能跟你借用一下那把狭刀祥符?”

李槐灵光一现:“阿良,是不是要干架?我帮你……”

阿良向他投去怀疑和询问的目光,他干笑道:“帮你摇旗呐喊!”

李宝瓶车轱辘似的飞奔,很快就一个来回,双手把狭刀递给阿良。

阿良悬佩好那柄名为祥符的名刀。

不知何时,陈平安、李宝瓶、李槐、林守一,四人并排站在了他的对面。

阿良伸出两根手指,拈住斗笠边沿,大笑道:“以前跟你们说我阿良有多强,剑术有多高,你们总是不信,还嫌弃我吹牛。你们啊,真是太年少无知了,我是怕吓到你们,还故意挑一些芝麻绿豆大的事情,比如什么出剑快到泼水不进的,讲给你们听。”

而后阿良又望向暗处,吩咐道:“护住他们。”

暗处有人点点头。

接着,这个初次相逢便头戴斗笠的汉子终于第一次摘下斗笠,随手扔掉,只是不等坠地,斗笠便化作齑粉,烟消云散。

与此同时,以悬佩双刀的男人为中心,方圆千里之内,地牛翻身一般,轰然震动。

阿良下意识去扶斗笠,才意识到已无斗笠了,便挠挠头,咳嗽一声,笑道:“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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