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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心境崩碎,武道之路就算走到了尽头。

所以哪怕在进入红烛镇之前的棋墩山边界,魏檗送给他们人手一份临别赠礼,她在朱河的强硬要求下拿到了那本所谓的仙家秘籍、无数山下武夫梦寐以求的武道宝典《紫气书》,她也并未提起多少心气。

心气一事,自古易坠难提起。这一切,醉心于武道攀登的纯粹武夫朱河又如何晓得?

但是那封书信的到来,宛如自家公子在面授机宜,就像一场雪中送炭,让悟出其中玄机的少女重新燃起希望,告诉自己一定要习武,至少要成为爹那样的武道宗师,一定要在沙场立下汗马功劳,让那个“诰命夫人”来得天经地义。

尤其是他们父女二人如今拥有了真武山英雄胆和《紫气书》,就像朱河亲口所说,如今他连第七境的风光也敢去想一想了。

那么她朱鹿,为何不敢去想一想自己以前不敢想的风光日子?

只是所有的锦绣前程和所有的阳关大道都建立在一个小小的前提上——

陈平安必须死。

所以自知正面搏杀不是他对手的朱鹿,需要一场暗处的袭杀。

如陈平安揭穿的真相那样,她需要一把匕首。

不凑巧,兵器铺子关门歇业,买不到。

刚好她爹说到让她向陈平安道歉一事,而陈平安与李宝瓶,又提过要买糖葫芦。

匕首能杀人,糖葫芦的竹签子用在二境巅峰的武夫手里,也可以。

担心一根竹签容易折断,她便借口要带给陈平安和李宝瓶。三根竹签握在一起,她不信还捅不穿少年的心窝。

环环相扣。朱鹿之机敏急智,可见一斑。

那个从未露面的李家二公子,识人之明、用人之准,同样显而易见。

因为朱鹿真正的厉害之处,还在于她既给自己找了一条退路,又给身为五境武夫的朱河——她爹——选择了一条没有回头的路——她死,或者陈平安死。

朱河望向那个束发别玉簪的贫寒少年,说了本该由他女儿诚心诚意说出口的三个字:“对不起。”

陈平安笑道:“没关系,路都是自己选的。”

他那不合常理的笑意,给人森寒之意。

这种荒诞感觉,不远处的朱鹿感受尤为明显。

当初在棋墩山辖境内,与朱河切磋之后,陈平安察觉到自己体内的三座气府竟然让那条横冲直撞的气机火龙都只敢过门不入,直到那个时候,他才意识到那三处藏有三缕极小极小的剑气与他心意牵连,使用起来毫无门槛。

之后炸烂那条白蟒的头颅,陈平安用掉了一缕剑气。

为了活命,再用一缕剑气,陈平安觉得不亏。

但是少年觉得下一次动用剑气必须要有赚才行,总这么不亏也不是个事啊。

这场用心险恶的陷阱,朱鹿说了很多很多。

陈平安不过开口数次,加在一起也没几个字。

所以他觉得要说点什么,为自己,也为那个需要自己活着她才能活着的神仙姐姐,否则心里有些不痛快。

陈平安一脚向前踏出,一脚向后挪去。双膝弯曲,身形下坠,双指并拢,直指廊道远处的男子,嘴唇微动。

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祖荫庇佑,朱鹿没来由地满怀惶恐,尖声喊道:“不要!”

朱河更是头皮发麻,堂堂五境小宗师竟是心神陷入泥泞,四肢动弹不得。

陈平安默念道:“剑来!”而后肩头一沉,气息随之凝滞,那缕原本即将离开气府的剑气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可被人在肩头突兀一拍后,如大蟒出山却遭逢挡住去路的河蛟,先前势不可当的气焰自然为之停顿,暂时选择了按兵不动。

“打住打住。”阿良站在陈平安身旁,搂住他的肩头,嬉笑道,“相亲相爱的一大家子,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陈平安抬起头,神出鬼没的阿良对他笑了笑:“相信我,我是阿良啊。”

陈平安叹了口气:“暂时听你的。”

阿良只是看了眼朱河,甚至懒得瞥一眼朱鹿,懒洋洋道:“这么珍贵的剑气用来杀一个朱河,太暴殄天物了,你不心疼,我都替你心疼。何况……算了算了,不说这些大煞风景的话,总之,我阿良的良心会过不去。这一式十八停的运气方式,你就当是补偿吧。”

陈平安原本正准备收起双指并拢的姿势,就在此时,阿良松开搂住他肩头的手,后退一步,摇头笑道:“这姿势也太不高人风范了,我教你一个厉害的。站稳了!”

阿良轻喝一声后,弯曲手指,先是在陈平安肩头一叩,之后出手如飞,在少年心口点了七八下。

与此同时,使出比那聚音成线更上乘的仙家神通,直接在少年心湖之上激起涟漪,响起一连串心声:“记住体内这股气的起始,记住所有气府名称和运转路线:气若龙脉绵延,起于万山之祖凛冲,此乃世间养剑的头等气府,此处为一停;快速过三山六关,至此扶乩穴为二停;又急掠六洞九府,至此纯阳府,作第三顿……此为最后一停,总计十八停。这些窍穴气府如今说法迥异,乃是上古无数剑修披荆斩棘,付出巨大代价得出的珍贵心血,你记清楚没有?”

陈平安额头渗出汗水:“记住了七七八八。”

阿良笑道:“差不多可以了,之后如果撞得头破血流,不用怕,这是每一名剑修必须要走的道路。等以后熟悉了路线,你可以尝试着慢行气机,这才是十八停最有意思的地方。嗯,这是阿良我琢磨出来的学问,有人佩服得不行,使劲夸我,说光是这一点,就将剑道高度拔高了很多。哈哈,有点难为情啊。”

陈平安突然觉得这个所谓的“十八停”,多半是比《撼山谱》好不到哪里去了。

阿良仿佛看穿了少年的心思,一本正经道:“我像是个信口开河的骗子吗?我阿良这辈子就不知道吹牛是什么事情!”

朱河心神已经从泥泞当中勉强拔出,但是四肢比先前更加僵硬,一动即死。这是朱河脑海中唯一的念头,这就是阿良带来的无形震慑。

当那个腰佩绿刀别葫芦的家伙与你是朋友的时候,你会觉得他怎么看怎么不像高手;可当这个家伙成了敌人,朱河整个人吓得汗流浃背,当真是要魂飞魄散。

远处的朱河已是心神失守,近处的朱鹿只能听到陈平安在自说自话。

阿良又以心声告知陈平安:“轻舟已过万重山,气机流转一瞬百里千里万里是很好,可若是能够做到缓行,如山岳百年累土不见丝毫增高、海川千年积水不见半点抬升则更好!以后运气,可以专心练习这条道路,做到睡觉的时候也能自行运转。”

陈平安疑惑道:“我怎么知道睡了后有没有运转这十八停?”

阿良双手环胸笑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到时候你自然而然会知道答案。”

他一屁股坐在长椅上,只是刚坐下,脸色就有点不对劲。陈平安捂住额头。

阿良不露声色地抬起屁股,用手拍掉那些粘在屁股上的糖葫芦,挪了个位置坐下,双手摊放在栏杆上,重重呼出一口气,终于第一次正视朱鹿:“你和你爹除了要把真武山那颗英雄胆和《紫气书》一并还给我,还需要拿出那叠李家传承下来的符箓。但是这些符箓只能救下一个人,朱鹿,我现在让你来选择,是你活着离开枕头驿,还是你爹?”

不等朱鹿说话,朱河已经沉声道:“恳请阿良前辈让朱鹿离开,我愿意自尽谢罪,甚至不用脏了前辈的竹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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