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河不是小气之人,大大方方就将那只铜铃交给陈平安,解释道:“是出门前老祖宗赏赐下来的宝贝。老祖宗说此物在仙家法宝当中,品秩算不得高,只是每有幻化成人形的妖魅精怪靠近,铃铛便会无风自响,震荡出阵阵清音,使人不受魅惑,也有警诫提醒的功效。老祖宗还笑称那阵阵铃声,有凝神清心之效,如果胆子大一点的修行之人,大可以与妖物相邻而居,借此铃声修养心性。当然,前提是做邻居的妖物无伤人之心,同时还要能够承受铃声的不断袭扰,如此修为高、脾气好的妖物不好找,故而老祖宗也权当是笑谈而已。”
陈平安小心翼翼地抓住铜铃把手,朱河牵马与之并肩而行:“大者为钟,小者为铃,如果是仙家器物,大多有辟邪护宅的作用。寻常百姓家宅喜欢在檐下悬挂风铃,自然更多是装饰,如果专程从寺庙道观请来,经由高功大德之士的经文护持,确实可以阻挡煞气,蓄留福荫。”
朱河看到陈平安轻轻摇晃铜铃,哈哈大笑道:“若无妖物靠近,里边两个铃铛不易撼动,所以就不会有铃声传出了,要不然白白让主人整天疑神疑鬼,岂不是遭了大罪?”
陈平安也想通了其中关节,正要把珍贵异常的震妖铃交还给朱河,发现袖子被人一扯,低头一看,李宝瓶满脸期待神色,看到朱河笑着点头后,就交给了李宝瓶。
李宝瓶双手抓住铜铃,翻来倒去,仔细研究起来,时不时伸手使劲扯动里头的铃铛,看得陈平安一阵心慌,不断提醒她小心些,别扯坏了。
陈平安一边盯着李宝瓶,一边好奇问道:“朱叔叔,河上那些妖精不会害人吗?我们大骊有很多这样的奇怪存在吗?”
朱河不是信口开河之辈,只拣选自己从老祖宗那边亲口听来的话说:“咱们东宝瓶洲幅员辽阔,仅是人口超过一千万户的庞大王朝,就多达十数个,名山大川更是不计其数,种种妙不可言的因缘际会之下,那些个山鬼精魅妖怪,侥幸化形,踏足修行之路,不常见,却也算不得如何罕见。”
“咱们老祖宗便说过,跟我们小镇不一样,外边天地,只要不是太过偏远闭塞的东宝瓶洲人氏,对此多有所耳闻。虽然未必人人亲眼目睹,但是往往听多了稗官野史、神仙志怪,以至于很多市井百姓坚信,在那些人迹罕至的深山古寺里,往往住着妖艳动人的小狐娘子,等着进京赶考的穷书生。又或是哪里有妖精作祟害人,只需书信一封给龙虎山,必有天师府的真人腾云驾鹤而至,为当地百姓斩妖除魔。以至于有井水处必有稚童口口传诵:有妖魔鬼怪作祟处,必有天师府真人。”
“总之,我们这一路行去,不要大惊小怪就是。当然,更要小心。老祖宗说妖物一旦化作人形,而不是用一些障眼法迷惑人眼的话,那么便等同于半个修行之人了。大骊朝廷对此乐见其成,非但不会打压排挤,反而破例准许他们在版图上开山立派,只需要在礼部挂案即可。不过碍于某些约定俗成的规矩,大骊朝堂尚未吸纳妖魅精怪跻身其中,倒是边境沙场,传言多有妖修为大骊建功立业,平时日常起居,风俗人情,看上去跟人已无差异。”
朱河这番话说得通俗易懂,趣味十足。
陈平安听得津津有味,李槐、林守一更是竖起耳朵,一个字也不肯错过。
唯有走在最前头的阿良,戴着斗笠牵着毛驴,手心轻轻拍打刀柄,轻轻哼着走调的异乡小曲儿。
走在队伍最后的少女朱鹿,则是心不在焉,好似离乡越远,思乡越重。
这支南下队伍走出一个时辰后,在龙须溪和铁符河交界处的那条瀑布处,一个中年妇人模样的女子出现在石崖上。
她坐在边缘,一头鸦青色青丝竟然长达五六丈,从头到脚,再延伸到溪水当中。
妇人低头死死盯着铁符河瀑布下的汹涌河水,眼神炙热,充满垂涎。
妇人面貌模糊,变幻不定,似乎尚未真正定型,在等待某种契机的出现。
河婆,河神,一字之差,无论是地位还是修为,皆是云泥之别。
她最多便只能游弋至此,再往下就是过界了,就像人间郡县官员不可擅离职守,为王朝镇守一地风水的山水正神,更是如此,否则就会引发洪水泛滥等种种灾祸异象。
如今成神在即,她当然不会在这个紧要关头自找麻烦。
她曾偷偷沿着溪水往上游深山潜伏而去,结果只是被大骊朝廷一位临水观瀑的青乌先生随意瞧了一眼,就觉得头皮炸裂,在那之后,她再也不敢小觑小镇之外的高人异士了。
这一路她尾随至此,可不是包藏什么祸心,只是听命于圣人阮邛,小心盯着那个不知深浅的斗笠汉子,以防纰漏。
她这些日夜的观察做得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委实是被那个手镯可化为火龙的小姑娘吓得不轻,尤其是让自己窃据河婆之位的那位大仙杨老头,泄露天机后,她更怕自己有朝一日沦为小姑娘的证道契机,简直是怕到了骨子里。
成为河婆之后,体会到了种种妙不可言的神通,比如每天都在返老还颜,比如在水中游弋就会通体舒泰,又比如每逢大雨天气,她就能够通过地下水或是天井雨幕,查看小镇风景。
更比如这些天的不断辛苦收集,在河底很是搜罗到了几件好东西,全部被她收入囊中。
其中一枚碧玉戒指,就被她戴在手上,一有空就拿出来欣赏,如那市井妇人佩戴黄金饰物,沾沾自喜。
越是如此高于俗人一头,她骨子深处,越是惧怕杨老头和姓阮的小姑娘,因为这两人,仿佛随手就能毁掉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她收敛杂乱思绪,环顾四周,如今骊珠洞天与大骊疆土接壤混淆,灵气充沛,成为七十二福地一般的修行好地方,使得外边许多飞禽走兽开始向这里流窜,尤其是那些灵智开窍的山野精怪,更是凭借本能,希冀着捷足先登,早早占据一方风水宝地。
看护着一地风水,本就是山神河神的职责所在,她如今便已经在龙须溪当中收了几条长出龙须的锦鲤做喽啰,平时出行,众多水族灵物,充当扈从跟随护驾,让她很是满足。
她虽然暂时无法游入铁符河,但是必须守住瀑布这道关隘,争取多收取一些天经地义的过路钱。
关于这件事,杨老头是点头认可的,于是她就格外有底气,名正言顺地在此耀武扬威。
只不过内心深处,生性谨小慎微的她依然有些惴惴不安,生怕外边的过江龙打个喷嚏,就能淹死她这龙须溪小小河婆。
总算来了。再也不是毙命之时老妪模样的马兰花,眯起眼,望向铁符河对岸做贼似的五人。
之前她躲在瀑布顶部溪水当中,举目远眺,那五人来势汹汹,架子摆得很足,一个比一个像神仙中人,差点就要让她生出退避三舍的怯懦念头。
只是后来那五个妖气轻重不一的家伙,不知为何吓得屁滚尿流撒腿就跑,如此一来,不管那五人为何而退,总之她再无惧意,心中反而只剩下讥讽和扬扬得意。
自己如今不但正儿八经为圣人阮师做事,为他的铸剑用水加重阴寒之气,还是曾被秀秀姑娘那条火龙踩在脚底下还能劫后余生的角色!
这难道还不值得骄傲?
一想到这些,她便心稳许多,竭力让自己面容平淡,装模作样坐在大石崖畔,冷冷望着溪水对岸的五个妖物:白发苍苍的老人身披蓑衣,如人间喜好游山玩水的年迈儒士;衣裳艳丽惹眼的丰满女子,有一双勾人心魄的桃花眼眸;稚童小儿手持紫竹手杖,眉眼深沉;一双妖气最重的年轻少年少女,眼神怯生生,躲在蓑衣老人身后,不敢正眼看人。
妖精鬼怪,遇人避让,遇神跪拜。
相传这曾是上古时代流传下来的不成文规矩。
只是如今神仙神仙,神祇除了那些被供奉起来的金身泥塑,一尊尊死气沉沉,早已难见真身,倒是市井巷弄的黄口小儿,也晓得山上住着许多仙人。
不过朝廷以玉书金字敕封的山水正神,哪怕不是高高在上的五岳正神,只是小河河婆、小山土地,在种类驳杂的山鬼精魅眼中,除非修为境界高出对方太多,否则依旧是高不可攀、不容得罪的“官家贵人”。
“小的们本是大骊边境的山林野修,路过宝地,拜见河神大人。”蓑衣老人毕恭毕敬作揖而拜,起身后脸色庄重,“自古名山待圣人,我们来历不正,当然不敢以圣人自居,只有由衷的仰慕之心。如今洞天大开,咱们只是想着能够在圣人脚下,老老实实修行,日后大道有成,必然反哺此方天地,还希望河神大人今日能够借道一行。”
山林野修,算是这些妖物的常见自称,一般都是遇上了修行高的人后的自谦之语。
河婆马兰花直截了当道:“一人一样见面礼,交出来后,如果我觉得不错,便亲自带你们去小镇西边的大山。”
蓑衣老人愣了愣,似乎没想到这个河神如此爽快坦诚。
那持杖稚童愤懑出声道:“她如今神位不过是最低贱的河婆而已,咱们客气尊称一声河神,已是给她天大颜面,竟然还敢当面索贿,就不怕事后大骊朝廷一纸令下,就将她打回原形,孤魂野鬼也做不得吗?!”
马兰花可是小镇杏花巷的骂街高手,加上大仙杨老头给她透过一些底,哪里会怕这些恐吓,反而清晰看出了那帮人的色厉内荏,便底气更足,抬手一挥,冷笑道:“那就速速滚远,胆敢靠近龙须溪百丈之内,就算你们忤逆大骊川流正统,到时候看谁吃不了兜着走!”
稚童勃然大怒,正要出言反驳,慈眉善目的蓑衣老人猛然转头,一个凶狠噬人的眼神狠狠瞪向他,稚童模样的山精顿时噤若寒蝉。
一炷香过后,五个山林野修沿着溪水向龙泉县行去。
半身露出龙须溪水的马兰花,身上则多出了五件东西,其中就有那根之前稚童手持的紫竹小杖,晶莹剔透,灵气充沛。
在溪水中游弋的马兰花暗自窃喜之余,突然有些莫名伤感。
如果自己孙子马苦玄还在杏花巷住着就好了,这些好东西都能一股脑送给他。
只是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见着孙子了,而且听说修行路上,一不留神就会误入歧路,身死道消,真正成长起来的幸运儿,更是凤毛麟角。
一想到这个,马兰花便有些兴致不高,身形一闪而逝,潜入河底,在水中悄然呜咽起来。
(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