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头站起身,绕过宁姚,来到陈平安身前,用烟杆指着宁姚,对陈平安说道:“瞧瞧人家,一个点拨,几句话的事情,就能一举破境,再看看你,屁本事还没有,就喜欢犟,你跟谁犟呢,老天爷打盹多少年了,乐意搭理你这么个家伙?”
杨老头回到原位坐着,望向屋外渐渐壮大的雨幕,急骤雨点敲在院落地面上,噼里啪啦作响。
杨老头神色有些伤感:“这么多年过去了,挑来选去,找了那么多人,不承想反倒是最不抱希望的一个,命最硬。”
一个干瘦干瘦的孩子,背着一大背篓的野菜,手里用狗尾草穿着七八条小鱼,走在巷弄里。
孩子打开自家院门,刚走入院子,隔壁那边马上就有个身穿绸缎衣衫的小公子哥踩上凳子,再娴熟地爬上不高的院墙,蹲在那里,全然不顾会脏了昂贵衣衫,笑道:“喂,姓陈的,又上山下水刨食啦?你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本事,真不小,以后能带我一起耍耍不?我打赏给你铜钱哦?”
干瘦孩子笑了笑:“不用给钱。”
满身富贵气的小公子撇嘴道:“不要拉倒,我还不乐意去呢。”
孩子把那些小鱼从狗尾草上一条条摘下,大的有巴掌那么长,小的不过拇指长短。
孩子踮起脚把鱼放在自家窗台上曝晒,晒干就能吃,不用撒盐,也不用开膛破肚,挤掉内脏,并非孩子怕麻烦,因为若是那么做了,就剩不下几两肉了,反正不弄,吃起来也嘎嘣脆,很香。
院墙上那个小公子说完话后,其实有些后悔,事实上他一直都很羡慕身为同龄人的邻居,每次回家都不空手,野兔泥鳅啊,溪鱼野果子啊,看得他很心动,不是嘴馋,只是眼馋而已。
但是要强的他并不愿意改口,加上看到隔壁姓陈的动作轻快、无忧无虑的模样,他便有些闷闷不乐。
你说你陈平安,每天穷得揭不开锅,睡着一间四面漏风的破房子,一年到头连一串糖葫芦也吃不着,你还乐呵个啥?
墙头上名叫宋集薪的小公子哥,对此完全无法理解。
有一天,衣食无忧却只能生活在泥瓶巷的宋集薪回到家的时候,鼻青脸肿,满身泥土。
刚刚做了他贴身婢女的稚圭,问他怎么了,宋集薪死活不说,回到自己屋子后,关上门,躺在床上。
他今天跟人吵架,甚至还打架了。
有一些恶毒言语,到现在还萦绕耳畔,让他这个自尊心极强的孩子心如刀割,脸色时而哀伤,时而狰狞。
“你不就有点臭钱吗?得意个什么劲儿?你连陈平安也不如,人家虽然死了爹娘,可好歹知道自己爹娘是谁,你知道自己爹娘是谁吗?”姓宋的孩子,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宋集薪没有像往常那样,蹲在墙头上跟邻居聊天,而是破天荒登门串户,走到了陈平安屋子里。
他跟陈平安说了一句话后,没过多久,陈平安就离开了小镇,违背娘亲去世时他立下的誓言,小小年纪就去龙窑当起了学徒。
有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地站在铺子正堂后门那边,杨老头瞥见后,也没说什么,只是转过身,嫌弃碍眼。
那个身影看到杨老头的动作后,格外受伤。
更让他受伤的是一个自己应该称呼为嫂子的妇人。
妇人一手撑伞,一手狠狠推开他的脑袋,大踏步走向后院正屋那边,看到杨老头后,立即就要扯开嗓门喊话。
杨老头叹了口气,赶紧起身走出屋子,关上门。站在台阶上,看着那个摆出兴师问罪架势的妇人,杨老头连抽旱烟的兴致都没了。
妇人停下脚步,单手叉腰骂道:“干啥咧,你防贼呢?!杨老头,你好歹是我家汉子的师傅,怎么尽做这些缺德事?李二铺子伙计做得好好的,你凭啥让他卷铺盖滚蛋?杨家铺子是你开的?啊?李二是睡了他师娘啊,还是睡了他师父的闺女啊?!”
被从街上堵回来的郑大风,缩着脖子,躲在后门那边,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师父是什么性子,李二他媳妇又是什么德行,他怎么会不清楚,所以他觉得自己这次不死也得掉层皮。
杨老头面无表情:“说完了?说完了就回家叫春去,听说小镇最西边的猫叫声,一年到头就没断过,白天叫晚上也叫,好些人给吵得搬了家……”
妇人好像被说中伤心处,嗓音不由得往上高涨:“老不死的东西,你还好意思说回家!你徒弟没了营生活计,成天就知道瞎逛荡,前两天咱家屋顶塌了,连修修补补的钱也拿不出来,害得我只好带着金山银山回娘家去,受尽了欺负!要不是李二给你赶出铺子,我们一家四口人会这么惨?杨老头,赶紧掏出棺材本来,给咱家修房子,要不然我今天跟你没完!”
杨老头视线冷冷地望向躲躲藏藏的郑大风。
郑大风哭丧着脸道:“师父,李二按照您老吩咐,去办那件事情了啊,一时半会肯定回不来。”
杨老头脸色阴沉,郑大风连下跪磕头的心都有了。
妇人丢了油纸伞,一屁股坐在雨地上,号啕大哭:“老不死的东西,喜欢扒灰啊,连自己徒弟的媳妇也不放过啊。”
杨老头从屋檐下搬来一条小板凳,慢悠悠坐下,从腰间袋子里拈出烟丝,碾成一团放入烟斗当中,抽起了旱烟,仰头看着天空,根本不理睬妇人。
郑大风看着妇人在院子里撒泼打滚,下这么大雨,妇人又是好生养的丰满身段,衣衫又单薄,以至于杨家铺子好多伙计都赶来凑热闹,一个个偷着乐,大饱眼福。
妇人哭得撕心裂肺,只是骤然停歇,像是给人掐住了脖子,她揉了揉眼睛后,赶紧起身,拿起油纸伞就跑了。
妇人一边跑一边喊道:“有鬼啊!”
杨老头扯了扯嘴角,道:“香台上的老鼠屎,神憎鬼厌。”
惹祸精妇人一走,没了春光乍泄的风景可看,杨家铺子的人群很快也就散了。
郑大风缩头缩脑跑到正屋檐下,蹲在远处,不敢离杨老头太近。
同样是徒弟,他和李二在这个师父面前,待遇是云泥之别。
郑大风也怨师父偏心,只不过有些事情,实在是不认命不行。
郑大风怯生生问道:“师父,齐静春是铁了心要不按规矩来,到时候咱们何去何从?”
杨老头一言不发,抽着旱烟,一只黑猫不知何时从何处到来,蹲在他脚边不远处,抖了抖毛皮,溅起许多雨水。
郑大风忧心忡忡道:“真武山那厮竟然请神下山,会不会有麻烦?毕竟现在有无数人盯着这边呢。”杨老头依然不说话。
习惯了自己师父的沉默寡言,郑大风也不觉得尴尬,胡思乱想着,又想起了齐静春,咒骂道:“他娘的你齐静春当了五十九年的孙子,还差这几天工夫?读书人就是死脑筋,不可理喻!”
杨老头终于说话了:“你不读书也是死脑筋。”
郑大风不以为耻,转头谄媚道:“要不要给师父您老人家揉揉肩敲敲腿?”
杨老头淡然道:“我没什么棺材本,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郑大风赧颜道:“师父你这话说的,伤人心了啊,我这个做徒弟的,本事不大,可是孝心足啊,哪里会惦记那些,我又不是李二他媳妇。”
杨老头嗯了一声,道:“你比她还不如。”郑大风整张脸都黑了,耷拉着脑袋,霜打茄子似的,没有半点精气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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