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苦玄微微转移视线,对陈平安咧嘴笑道:“昨天屋顶一战,很精彩,我凑巧都看见了。哦,对了,你可以摘掉绑在小腿上的沙袋了,要不然你是追不上我的。”
陈平安果真蹲下身,缓缓卷起裤管,视线则一直放在马苦玄身上。
直到这个时候,宁姚才惊讶地发现,原来陈平安小腿上还绑着一圈不厚不薄的沙袋。
陈平安跟宁姚解释了一句:“很小的时候,杨家铺子的杨爷爷就曾经叮嘱过我,死也别取下来。原本是打算用来对付老猿的第四口气,现在想了想,也差不多了,因为我总觉得这个叫马苦玄的家伙,和老猿一样危险。”
马苦玄轻轻跳下神像,瞥了眼一袭墨绿长袍的英气少女,自言自语道:“本来以为好歹等我出了小镇,才会遇到第一个大道之敌,没想到这么快就碰上了。哈哈,真是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啊。”
宁姚突然问道:“陈平安,那家伙小时候也给牛尾巴甩过?”
陈平安站起身,轻轻跺了跺脚,左右双脚各数次,认真想着宁姑娘的问题,回答道:“马婆婆很有钱,所以我记得这个马苦玄家的黄牛,体形格外大,那牛尾巴甩起来,很吓人的。”
在陈平安站起身的时候,马苦玄却又蹲下身,抓起一把石子放在了左手心。
最后,泥瓶巷少年与杏花巷少年,两个同龄人,遥遥对峙。
陈平安左右脚尖先后不易察觉地蹍了蹍地面,似乎还在适应变轻了的双腿。他留意到马苦玄总共捡了五颗石子,四颗握在左手,一颗握在右手。
马苦玄神色自若,望向刀鞘剑鞘皆空的外乡少女,笑道:“说好了,现在是我和陈平安单挑。按照我奶奶小时候讲的故事,在演义小说里,两名大将于阵前捉对厮杀,谁喊帮手谁就不是英雄好汉。若是能够阵斩敌人,军心大振,一场仗就算赢了……”
宁姚看着这个马苦玄就心烦,她就没见过这么欠揍的家伙。
泥瓶巷的宋集薪城府也深,也喜欢掉书袋,成天摆小夫子的做派,可人家好歹瞧着就是一副读书种子的模样。
眼前这个矮小精瘦的少年,肌肤不比陈平安白,眼睛却格外大,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是很怪,尤其是加上这种蹩脚拗口的酸文,就像老妪涂抹了半斤脂粉在那张老树皮上,故做娇羞状,真是惨绝人寰。
陈平安没有跟杏花巷的同龄人放狠话,微微弯腰,骤然发力,笔直前冲,势若奔马。真快!
看着陈平安疾奔而去的背影,几乎一个眨眼就与自己拉开了两丈多距离,饶是见多识广的宁姚也难免感慨。
这不是说陈平安放在全天下的同龄人当中,能够飞奔快过狐兔,这件事情本身如何了不得,而是在此方天地这座牢笼里,陈平安能够只依靠十数年如一日的水磨功夫,就把自己的体魄硬生生打熬到这个地步,这才是最让宁姚佩服的地方。
宁姚想了想,难道能吃苦,也是一种天赋?
两个少年之间的距离瞬间只剩一半。
陈平安甚至已经能够清晰看到,马苦玄脸色的一连串细微变化,片刻惊讶后,转为惶恐,又迅速恢复镇定,然后毫不犹豫地迅猛抬臂,整条纤细手臂,绽放出一股惊人的爆发力。
一直死死盯住马苦玄右手动静的陈平安,不再直线前冲,而是刹那之间折向了右边。
马苦玄那条胳膊竟然出现微妙的停顿,手腕一抖,目标正是偏离直线的陈平安。
激射而出的石子来势汹汹,虽然不如正阳山搬山猿那般恐怖,但是仍然不容小觑。
本该手忙脚乱的陈平安并未停步,腰杆一拧,上半身侧过,那颗石子正好从眼前一闪而逝,陈平安额前的发丝被那股清风裹挟得随之一荡。
马苦玄握有剩余石子的左手轻轻一甩,其中一颗石子刚好落入右手手心。
这个杏花巷的矮小少年,好像并不觉得第二次出手就能够解决掉陈平安,故而没有停留在原地,而是开始跑向右手边,与此同时,甩手丢出第二颗石子。
陈平安一个毫无征兆的骤然弯腰,双手几乎能够触及地面,那颗石子从他后背迅速划过,擦破了他的单薄衣衫,所幸只是擦伤,虽然看上去皮开肉绽很吓人,其实伤口不深。
此时两人间距又被拉近一半。
虽然马苦玄也意识到应该要拉开距离才对,但是陈平安的埋头冲刺,实在太过风驰电掣,衬托得马苦玄匆忙之间的转移阵地,仿佛是老牛拉破车,所以当陈平安那张黝黑脸庞越发靠近,他那坚毅明亮的眼神便显得尤为刺眼。
与此相反,马苦玄明显出现了一抹迟疑神色,是放弃丢掷石头的举动,果断撒腿撤退,还是孤注一掷,在第三颗石子上分出胜负?
马苦玄犹豫不决,和陈平安的一往无前,形成鲜明对比。
此时此刻的陈平安,哪里有半点泥瓶巷滥好人的样子?
马苦玄在这种事关生死的紧要关头,后撤一步,再次挥动手臂。显而易见,马苦玄相信自己手中的石子。
这个别说打架,从来就没跟人吵过架的孤僻少年,从小到大就不喜欢跟同龄人待在一起,比起陈平安或是顾璨,更像是一只独来独往的野猫崽子。
他喜欢有事没事就抓一把石子,一边走一边丢,当然力道都很轻,看似漫不经心的玩耍,没有人当回事。
只是马苦玄在廊桥底下岸边,四下无人的时候,就会独自打水漂,稍稍薄一些的石子,往往能够在水面上打出十数个涟漪之后,撞在对岸石拱桥的内壁上,砰然粉碎,臂力之大,手劲之巧,可想而知。
马苦玄也时常会蹲在青牛背上,用石子去砸水中的游鱼。
不管能否击中,反正他丢入水中的石子,几乎没有水花。
而杏花巷的那栋祖宅,院子里,或是屋顶上,经常会躺着几只鸟雀的尸体,血肉模糊。
两人相隔不过十数步而已,之前两次躲避掉马苦玄的石子,陈平安的身形脚步更偏向于敏捷轻灵,并没有任何泄露出筋骨强壮的地方,他就像一片轻飘飘的叶子。
但是即将和马苦玄对撞的时候,陈平安终于展露出“重”的一面,接连三大步,既快又猛,充满张力,落地如铁锤砸剑条,抬脚则如拔起一座山峰的山根。
三步,近在咫尺。
马苦玄仍是没能来得及丢出石子,按理来说,大势已去。
但是陈平安没来由心头一震,不过仍是没有任何退缩,因为形势紧迫,已经容不得他悬崖勒马,不如纵身一跃,冒险一搏。
马苦玄嘴角扯起,笑意玩味,左手松开,丢掉剩余石子,抬起的右手本就握拳,所以顺势就是一拳砸出去。
他一开始就给陈平安挖了个陷阱,所谓的狐疑不决,故意给陈平安近身的机会,甚至为何要选择以石子来作为进攻手段,全是这个杏花巷傻小子的缜密谋划罢了。
为的就是示敌以弱,把能够从老猿手底下溜走的泥鳅少年,勾引到自己身边,让陈平安自己送上门来!
一臂之距,即是一拳之距。
陈平安是个不算太明显的左撇子,于是左手握拳,与马苦玄的右手拳头,硬碰硬撞在一起。
在拳头相撞的瞬间,几乎同时,两个少年分别向对方一脚踹去。
陈平安和马苦玄同时倒飞出去,狠狠摔在泥地上。
两人又隔开二十余步,马苦玄爬起身,单膝跪地,大口喘息。
他抬起手臂,松开拳头,因为手心那颗石子一直没有丢出去,所以此时他手心虽然称不上血肉模糊,但也已经猩红一片,触目惊心。
马苦玄咧咧嘴,揉了揉肚子,眼神炙热,对陈平安大声笑道:“陈平安!敢不敢再来?!”
陈平安的左手更惨,因为之前在小巷袭杀云霞山蔡金简时,手心被碎瓷划破,创口极深。
这段时日,虽然一直敷着从杨家铺子传下来的秘制草药,但是伤筋动骨一百天,他体魄再健壮,终究不是那种生死人、肉白骨的修行神仙,所以跟马苦玄互换的这一拳一脚,陈平安更加吃亏。
陈平安包扎有棉布条的左手,已经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鲜血渗出棉布,一滴一滴落在脚边野草上。
陈平安刻意深吸了一口气,于是清晰感受到从腹部传来的刺痛,他要确定这种程度的疼痛,对自己接下来的行动到底会造成多大的影响。
这是习惯使然。
陈平安是穷苦出身,正因为拥有的东西太少,所以格外斤斤计较。
反观宋集薪、卢正淳那样的富贵子弟,绝对不会在意口袋里有几枚铜钱。
这是大行不顾细谨,陈平安当然不行。
所以陈平安给人的印象,一直是跟拘谨、温吞和隐忍这些词语沾边,理所应当的朝气蓬勃,反而不多。
至于眼前那个莫名其妙跑出来,要跟陈平安、宁姚打生打死的马苦玄,大概属于不可理喻的怪胎,宁姚至少还可以用锋芒毕露来形容,马苦玄这种就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陈平安没有转头,背对宁姚轻轻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马苦玄缓缓站起身,起身前抓了一丛杂草,随意擦去手心血迹。
陈平安跟着起身。
马苦玄率先发力,最初所站位置被踩出两个泥坑。
这个瘦猴一般的精瘦少年快得让人匪夷所思,高高跳起,一只膝盖撞向迎面而来的陈平安。
陈平安一拳砸得马苦玄膝盖下坠,但是被空中身体前倾的马苦玄闪电一拳砰然砸在额头。
马苦玄原本弯曲蜷缩的双脚,瞬间舒展开来,在身体后仰的陈平安胸口重重一踩。
陈平安就像被大锤当头一捶,加上同时被当胸一撞,近乎笔直地后仰倒地。
马苦玄的身体在空中翻滚一圈,落地后继续狞笑着前冲,很快就飞奔至才半蹲起身的陈平安身前,紧接着就是一脚。
陈平安双臂交错格挡在身前,左臂在外右臂在内,死死护住心口和脸庞。
陈平安被这一脚踢得倒飞出去,不过重心极低,又护住了要害,所以并没有出现鲜血淋漓的场面。
陈平安一路打滚。马苦玄得势不饶人,继续前冲。
陈平安停下后滚势头的瞬间,不知不觉,有意无意,整个人变成了单膝跪地、弯腰助跑的姿势。
马苦玄神情一滞。
下一刻,陈平安如同一支由强弓拉满激射而出的箭矢,瞬间来到马苦玄身前,速度之快,与之前相比,判若两人。
示敌以弱。陈平安也会。
马苦玄这次根本来不及出拳,就被陈平安用肩头撞向胸口,马苦玄踉跄后退,腹部又传来一阵绞痛,本能地低头弯腰,左耳太阳穴那边就被陈平安用手臂横扫而中,势大力沉。
之前占尽上风的杏花巷少年,以一种诡谲姿势双脚腾空侧飞出去。
陈平安猛然抓住马苦玄双脚脚踝,带着马苦玄旋转一周,怒喝一声,将才九十多斤重的矮小少年狠狠摔向远方!
马苦玄刚好撞向一尊碎了半边身躯的坐姿神像。
神像高一丈半左右,如果没有意外,马苦玄这一下注定会很凄惨。
可是马苦玄愣是不靠外物,亲自造就了一个“意外”。
他两只脚先后踩中神像的头颅,然后瞬间弯曲瞬间绷直,整个人借着巨大的反弹力道,向着远处地上的对手激射而去,跟陈平安之前的暗算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是马苦玄突然惊骇瞪眼。
只见陈平安站在原地,高高举起一臂,不知何时,他手中多了一柄凭空出现的短刀,刀尖就直直指向飞速冲来的马苦玄。
世人所谓的“自己找死”,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情况了。
哪怕陈平安握刀的手在剧烈颤抖,但是也已经足够一刀捅透马苦玄的身体了,区别只在切入口是手臂、头颅还是胸膛而已。
马苦玄哪怕深陷绝境,惊惧异常,却丝毫没有放弃的心境,艰难扭转身躯,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也要让自身要害偏离那刀尖。
就在此时,一道修长身形出现在两个少年之间。
是个中年男人,背负长剑,腰间悬佩虎符。
不见他如何出手,马苦玄就倒转乾坤似的,不但双脚落地,还身躯笔直地站在了男人身边。
然后负剑男人转头望向后撤一步的握刀少年,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激赏,轻声笑道:“你们两个这次交手,打得都不错。”
陈平安嘴角渗着血丝,又后退了一步。
男人一笑置之,提议道:“我出手救下马苦玄,算是欠你一个人情,所以出去之后,我会说服正阳山搬山猿放弃对你们两个的追杀,如何?”
宁姚来到陈平安身边。
这个来自真武山的兵家修士,深深看了眼宁姚,然后对陈平安说道:“你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答应就点头,不答应就继续沉默便是。如果觉得不公平、不甘心,再如果你还能侥幸从老猿手底下逃生,那么以后离开小镇,可以去真武山找我,讨要你以为的公道。”
陈平安收起宁姚借给自己的压衣刀,藏入右袖之中,对那个真武山的男人点头道:“如果有机会,我会的。”
马苦玄刚要说话,男人漠然道:“死人更没资格跟活人撂狠话。”
马苦玄死死抿起嘴唇,果真低头不语。
一大一小,这对真武山师徒,渐渐远去。
陈平安一屁股坐在地上。宁姚赶紧蹲下身,忧心忡忡道:“咋样?哪里伤得最重?陆道长那服药方子,你是不是也用得着?”
鼻青脸肿一身内伤的陈平安满脸苦涩道:“不打紧,还知道哪里疼,说明伤得不算厉害。对了,如果老猿这个时候赶过来……”
“来就来!”宁姚干脆也坐在地上,眉眼飞扬,“刚才有你在,等下有我在,怕什么!”
陈平安没说出口的后边半句话,只得偷偷咽了回去。
宁姚突然灿烂笑起来,伸出双手,对陈平安竖起大拇指:“帅气!”
在这之前,这辈子从没觉得自己了不起的陋巷少年,使劲忍住嘴角的笑意,故意让自己更云淡风轻一点,但其实谁都看得出来他的开怀。
春风少年很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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