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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那边,陈平安回到刘羡阳家所在的巷弄,结果看到齐先生就站在门口。

陈平安快步跑去,不等他发问,齐静春就交给他两方私印,微笑道:“陈平安,不是白送给你的,是我有事相求,以后如果山崖书院有难,希望你力所能及地帮上一帮。当然,你也不用刻意打听书院的消息。”

陈平安只说了一个字:“好!”

齐静春点了点头,语重心长道:“切记之前跟你说过的‘君子不救’,那是我的肺腑之言,并非在试探人心。”

陈平安咧嘴笑了笑:“先生,这个不敢保证。”

齐静春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便要离去。

他原本想说,以后若是山崖书院真有大困局,陈平安你心生悔意,也无须愧疚,只当是没看见没听说便是,不用刻意为之。

但是齐静春不知为何,内心深处,偏偏心存一丝侥幸,连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思来想去,这位山崖书院的前任山主,只得出一个答案。竟然是因为眼前少年,姓陈名平安。他好像跟谁都不太一样。

你托付他一事,千难万难,哪怕明知道他到最后,拼尽全力也做不到,可是你却能实实在在笃定一件事,他只要答应了,就一定会去做,十分力气做不到,也愿意咬牙使出十二分力气。

这就是一件让人感到心安的事情。

这本是齐静春苦求多年而不得的事情。

这位主动要求贬谪至此的读书人,原先只觉得天地处处是异乡。

在齐静春正要转身的时候,还背着箩筐的陈平安,连忙极为吃力地作揖行礼。巷弄之中,儒家圣人一板一眼地还了陈平安一礼。

夜幕深沉,督造官衙署,宋长镜一人独自返回,少年宋集薪已经去往狗窝一般的泥瓶巷,对此男人没有强求。

身为统兵多年的沙场大将,在尸山血海里,尚且能够鼾声大作,所以那个被放养的侄子,这些年日子过得虽没那么符合天潢贵胄的身份,但宋长镜没觉得这就是亏欠。

能活着返回大骊京城,就不错了。

衙署的年迈管事,一直等候在门口,手里提着灯笼。

宋长镜率先跨过只开了一扇侧门的门槛,大步向前,说道:“不用带路。”

年迈管事默然点头,放缓脚步,然后悄然离去。

福禄街上的这栋衙署,建造得并不豪奢,占地远远不如卢、李两姓的宅子。

前任那位货真价实的窑务督造官,生活得清苦紧巴,小镇大户们也没觉得如何不妥。

但是宋长镜不一样,当今大骊皇帝的同母弟弟,还立下过开疆拓土的不世之功,更是东宝瓶洲名列前茅的武道宗师。

他的到来,就像过江龙闯入了一个小湖,地头蛇们哪怕谈不上如何畏惧,面对宋长镜这种人,也都会拿出该有的恭谨姿态。

宋长镜经过一座小院子的时候,看到有人还在房内挑灯夜读,坐姿端正,独处之时,仍是一丝不苟,不愧是一位正人君子。

宋长镜大袖飘摇,快步走过,嘴角泛起讥讽笑意。

昔年有少年求学于观湖书院,书法通神,名动朝野,被南魏国主召入皇宫,于侧殿撰写诏书,正值隆冬大雪,笔冻不能书,帝敕令宫嫔十余人侍于左右身侧,为其呵笔。

此事迅速风靡东宝瓶洲,传为美谈。

只是无人深思,皇城宫禁何等森严,这种事情,皇帝不说,宦官不说,嫔妃不说,老百姓是如何知道的?

走在幽深小径上,宋长镜蓦然爽朗大笑。

身穿一身素洁衣衫的宋集薪回到泥瓶巷,见院门未锁,推开屋门后,看到婢女稚圭坐在正堂的一张椅子上,半眯着眼,歪着脑袋打瞌睡,当脑袋倾斜到了一个幅度后,就立即坐正,然后继续歪斜。

看来稚圭是真的累了。

宋集薪弯下腰,轻轻晃了晃她的肩膀,柔声道:“稚圭稚圭,醒醒,赶紧回自己屋子睡觉去,小心冻着。”

睡眼惺忪的稚圭揉着眼睛,迷糊道:“公子,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

宋集薪笑道:“去了趟廊桥那边,路程有点远,所以晚了些。”

稚圭看到宋集薪的这身陌生礼服,惊讶道:“咦?公子怎么换了一身衣服?”

宋集薪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聊:“不提这个。那本地方县志借给你后,读书识字怎么样了,要不要我教你?”

稚圭摇头道:“不用。”

宋集薪回到自己屋子,漆黑一片,脱掉外袍,踢掉靴子,摸到床上,呢喃道:“王朱,王朱,原来如此。”

稚圭回到自己屋子,熄灯睡觉,整个人缩在被窝里,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动静,像是在偷吃东西,嘴里嚼着些什么。最后她竟然还打了一个饱嗝。

刘羡阳在铸剑铺子这边,虽然还没有正式成为阮师傅的徒弟,但是谁都看得出来,阮师傅对这个高大少年很器重,否则也不会手把手亲自教他如何锻打剑条。

那一排铸剑室,如今并不是谁都可以进入的。

正午歇息的时候,有一个烧瓷窑工出身的年轻人跑到刘羡阳跟前,说有人找他,挤眉弄眼,十分玩味。

说是一个比福禄街那些夫人还好看的美妇人。

刘羡阳嬉皮笑脸跟着他走去,心情其实一下子沉重起来。

果不其然,在一座水井旁边,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妇人,四周许多挖井搬土的青壮汉子干活特别起劲。

如小夫子宋集薪所鄙夷的那样,刘羡阳确实就是个土鼈,但是女子好看与否,跟读没读过书,识不识字,实在是没有任何关系。

也许刘羡阳不知道,笼统含糊的好看一说中其实有一种叫妩媚,尤其是端庄且妩媚,尤为动人心魄。

“媚”这个字,若是解字,本就是画眉之女的意思。

眼前这个不知姓名、根脚的夫人,眉毛细巧如蛾虫之须,额头像蝉,广而方正,光洁丰满。

今天她只身一人来此,没有兴师问罪的架势,也不像是要仗势欺人,刘羡阳稍稍松了口气。

刘羡阳不否认,这位雍容华贵的夫人,脸蛋的确好看,如果是以往,说不定在街边遇上,他还会吹几声口哨,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会动心。

他心仪的女子,以前是那个泥瓶巷的婢女,如今是,以后也是。

刘羡阳带着美丽妇人走向小溪,语气坚定道:“夫人,你如果是想要说服我,卖给你们那件传家宝,我劝夫人不要开这个口了。”

妇人嫣然笑道:“先别急着拒绝,容我跟你说清楚利害关系,你再来做决定。”

刘羡阳脸色不变,故作轻松,其实一颗心瞬间沉入谷底。

远处,阮秀蹲坐在一间铸剑室门槛上,端着一碗饭。

白米饭堆积出山尖尖的模样,高耸出大白碗的边沿。

她狼吞虎咽吃掉“山头”后,如愿以偿看到了被她隐藏其中的红烧肉,整个人便洋溢着幸福的光彩。

她偷偷背转身,背对着坐在门槛另一端细嚼慢咽的男人,问道:“爹,不管一管那外乡婆姨?”

男人瓮声瓮气道:“不管。”

阮秀忧心道:“他可是你以后在这里的开山大弟子,就不怕走岔路?”

男人淡然道:“那就是那小子没福气。”

阮秀疑惑道:“爹,不会感到可惜啊?”

比如她,看到铺子里那些好吃又精致的糕点,兜里没钱也就罢了,有钱,买了,结果不小心掉地上,真是活该被天打五雷轰。

男人答非所问:“红烧肉好吃不?”

阮秀下意识开心点头:“好吃好吃!”

阮秀猛然绷紧身体,爹下过“旨意”,她每天只能吃一份荤菜,所以她假装像是只盛了一碗白米饭,将红烧肉藏在其中。

为的就是晚上能够光明正大地吃上一份荤菜。

她尴尬转头,高高抬起白碗,理直气壮道:“只有一块哟,我又没有坏规矩!”

男人呵呵一笑,问道:“那么藏在碗底的那块红烧肉,吃不着,会不会感到可惜啊?”

阮秀微微张大嘴巴,整个人跟被雷劈了似的,心如死灰。

男人还往自家闺女伤口上撒盐:“你要是不多嘴问刘羡阳的事情,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阮秀闷不吭声,小口小口吃着红烧肉,一看就知道以后肯定要勤俭持家了。

男人吃完饭,望向小溪那边的妇人和少年,说道:“这小子只要一天不登中五境,爹就不会管他的死活。哪怕进入中五境,爹会管一两次,但也绝不会多管,事不过三吧。福祸无门,唯人自召。”

阮秀赌气道:“为啥不管?!”

男人没好气道:“文人收学生,武人收徒弟,都不是江湖帮派招徕小喽啰,不是想着以后跟人起了争执,仗着人多势众来跟人吵架或是打架。归根结底,在我眼中,师生也好,师徒也罢,就是同道中人。何况如今刘羡阳还不是我的徒弟。”

阮秀没说话。

男人感叹道:“傻闺女,只说这偏居一隅的大骊王朝,知道有多少人吗?两千多万户!这么多天下人,这么多烦心事,你管得过来吗?爹会在接下来的六十年里,从齐静春手里接管小镇,你也别成天乱逛,安心在剑炉这边铸剑练剑,要不然惹了麻烦,爹是管还是不管?”

不等男人把话说完,阮秀就冒出一句话:“不用你管。”

她这句话,把男人憋得差点内伤,威力之大,不比某位剑仙的压箱底手笔更弱。

男人真想使劲敲这个傻闺女的榆木脑袋:你的事情,爹能不管?男人有些哀愁。

阮秀一脸“震惊”道:“咦,碗底怎么多出一块红烧肉来。唉,我今天的份额用完啦,还是给你吃吧?爹?”

男人不用转头看,都能感受到傻丫头的蹩脚演技,无奈道:“算了,你吃吧,爹就当你今天只吃了一块红烧肉。记得下午打铁,别再偷懒了。”

这次阮秀的感激,丝毫不作伪:“爹,你真好!”

男人气笑道:“是红烧肉好吧。”

阮秀低下头,扒了一口米饭,轻声道:“爹也好。”

男人绷着脸,好不容易才忍住笑意,想了想,觉得还是生个闺女好啊。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嗓音:“爹,晚上还能再吃一块不?两块和三块,差不太多,对不对?爹你不说话,我就当答应了哦?”阮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掉了。

最后那句话,则是她已经跑出去老远才说的。

男人揉了揉脸颊,自言自语道:“我家秀秀以食为天。”

陈平安穿街走巷送完信后,买了一份早点,送去给泥瓶巷的宁姑娘,然后开始熟门熟路地煎药。

宁姚今天穿了一件崭新的墨绿色长袍,干净利落。

她本就长得英气勃发,这一身衣饰,加上腰佩长刀,比起福禄街、桃叶巷那边的富家子弟,更有贵气。

宁姚犹豫了一下:“就目前而言,你如果真想研习那本《撼山谱》,在学拳势之前,你要先做三件事:站桩、走桩和睡桩。最后一件事,比较讲究窍穴积淀和气息流转,很难用言语描述,先不说它便是。反正前两件事情,无须太考虑天赋根骨,你老老实实按照拳谱上绘画出来的姿势,长此以往坚持下去,终归是有用的,哪怕无法让你在武道上登堂入室,但强健体魄和延年益寿,不是没有可能。”

陈平安说出自己的一个想法:“在溪水里练习走桩,是不是也行?”

宁姚点头道:“当然。及膝练起,再及腰,最后及脖。”

陈平安顺着她的话问道:“最后不是整个人在水里吗?”

宁姚冷笑道:“怎么,你是想在水底练习闭气,然后练出一只千年王八万年龟啊?”

陈平安悻悻然不说话。

宁姚想了想:“来,我给你演示一下走桩。看仔细了!”

宁姚让陈平安把桌子挪开,然后向前走出六步,步伐为三小三大,当她一脚重重踏下最后一步,整栋屋子的泥地,仿佛都发出了一阵沉闷震动。

宁姚一气呵成,看似轻描淡写,其实行云流水,给陈平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如一条瀑布直泻而下,天经地义,而且蕴含着巨大的力道。

又如树叶在溪水里打了一个旋,圆转如意,轻柔至极。

看到陈平安一脸茫然的神色,宁姚又撤回原位,再次演示一遍。

宁姚站定,转头问道:“看明白了吗?来试试看?”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尝试了一遍。摇摇晃晃,像个醉醺醺的酒鬼。

陈平安站在原地,挠挠头,显然他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像话。

宁姚黑着脸,沉声道:“再来!”

三遍之后,陈平安已经略有好转,但是宁姚已经脸色阴沉得像要下一场暴雨。

她无法想象,世上怎么会有陈平安这样的笨蛋,练武如此没有悟性,天资如此糟糕!

没办法,宁姚是一个自幼就站在剑道极高处的人,出身、根骨、天赋、眼光,皆是如此。

所以她根本无法理解,在距离她有十万八千里之遥的山脚,那些人是如何一步一步登山的,更不会懂得那些人为何要走得踉踉跄跄。

最后宁姚实在没辙,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要拔刀砍人,于是灵机一动,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勉强安慰道:“陈平安,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习武也是一样的道理,练拳几万下,出不来味道,那就几十万,一百万!你去捡你的石头吧,笨鸟先飞,别灰心丧气,慢慢来,在小溪里一遍遍练习这个走桩。”

陈平安一想,真是这个道理。

以前听宋集薪说过一句话,跟宁姑娘的“读书百遍”差不多意思,叫“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不过他觉得更有道理的,还是宁姑娘所说的几万几十万不够,那就练一百万次嘛。

陈平安笑着跑出泥瓶巷,一路上默念三小三大,按照记忆去模仿宁姚的走姿。

陈平安在心中告诉自己的“真相”是,练习一百万次之后,兴许练拳就能小成了。

所以这部《撼山谱》的练拳,起步就是一百万次,在那之后,他陈平安才有资格再来谈其他。

宁姚独自坐在门槛上,自言自语道:“为何感觉自己好像挖了一个天大的坑?那家伙会不会爬不出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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