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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次过后,终于摸起一块青黑色的蛇胆石。

陈平安浑身湿漉漉地爬上石崖,将石子放入箩筐,然后继续扎入水中。

从头到尾,少女都背对着这边,忙着吃东西。

不到半个时辰,陈平安就已经摸出七八块石头,除了第一块颜色偏暗,其余石头皆是个大且鲜艳。

最后一次扎猛子下去,他却没有拿石头上岸,而是抓了条手掌长短的活鱼上来,小镇俗称石板鱼。

这鱼肉味极美,但一遇见人就喜欢躲藏在石块下,一般不过是比手指稍长,很少有陈平安手中这尾这么大的。

陈平安之前其实也在坑底石头缝隙摸到过几条,只不过当时为了石头,给放了。

这次是灵光一现,突然觉得若是今夜能够抓个十来条鱼,明天炖锅鱼汤给宁姑娘,也挺不错。

陈平安上岸后,将鱼随手丢入竹篓。

第二次抓鱼上岸的时候,陈平安突然发现那个少女就蹲在鱼篓旁边,看着躺着孤零零一条鱼的鱼篓,能看得她满脸神采焕发,就跟当年稚圭在巷子瞧见那块石头差不多。

陈平安把第二条石板鱼丢入竹篓。

少女缓缓抬起头。赤着脚的陈平安已经转身快步走去,又下了小溪。

少女听着陈平安扑通一声后,迅速从竹篓一手抓起一条鱼,低头望着还在蹦跳的它们,神情严肃,点头道:“厉害的厉害的!”

青衣少女知道这座小镇有很多怪异的景象,杏花巷的那口水井,所挂铁链不知有多长;不远处的廊桥,前身其实是一座横跨小溪三千年的石拱桥,桥底有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剑尖所指,是一座深不见底的碧绿水潭。

还有那座长着十二只脚的螃蟹牌坊;祠堂外草丛里横七竖八的破败泥像;北方有座瓷山,堆积着历朝历代被督造官亲笔判定为残次品的瓷器,一律被敲碎打烂;等等。

她甚至知道大半缘由。

她很小就跟随爹走南闯北,所以属于当之无愧见过大世面的。

但是当陈平安第三次抓着石板鱼上岸后,双手已经空空的少女,依旧蹲在鱼篓旁,只是两只手还在偷偷擦拭着衣角。

她仰头看着陈平安走近,就像老百姓看待神仙的眼神。

陈平安被她的古怪眼神看得浑身不对劲,试探性问道:“你想要这些鱼?”

少女下意识使劲点头。

陈平安笑道:“那这三条就都给你好了。之后我再抓。”

少女眨了眨眼睛,然后开心地笑了,狐魅且狐媚。

陈平安很熟悉这种眼神,和自己小时候看待刘羡阳是一般无二的。

那会儿的刘羡阳,是杏花巷、泥瓶巷这一带的孩子王,抓蛇捕鸟捞鱼,好像天底下就没有他刘羡阳不会的事情。

到后来,原本跟在刘羡阳屁股后头当跟班的同龄人,有些去了龙窑当学徒,更多是散入小镇各个杂货铺子当伙计,或是给亲戚帮忙管账,也有如宋集薪所说,最没出息的人,才会去庄稼地里刨食吃,最后还跟刘羡阳混在一块儿的,就只剩下他了。

陈平安将送给少女的三条石板鱼,用几根狗尾巴草穿过鱼鳃串在一起,递给少女。

少女接过这串鱼,拎了拎,有些轻,感觉不像是能凑足一碟青椒炒鱼的,她便歪头瞥了眼小溪水坑,满是期待。

陈平安心领神会,歉意道:“接下来抓起的鱼,我要熬汤给朋友补身体,不能送给你了。”

少女指了指不远处那只打开的包裹,示意可以用那些糕点来换鱼,陈平安摇头笑道:“不行,糕点好吃,也能填饱肚子,但是不如鱼汤养人。”

少女点点头,没有强人所难,默默坐回原位,小心翼翼将鱼放在脚边,然后继续她“坐吃山空”的大业。

陈平安虽然好奇她的身份,但也没有多嘴询问,看她穿着打扮,不像是福禄街、桃叶巷那边的大家闺秀,倒有些像隔壁邻居稚圭,秀里秀气的,也不爱说话。

陈平安突然有些担心,她不会是偷了家里东西出来吃的小丫鬟吧,听说那些大宅里的规矩厉害得很,刘羡阳和宋集薪两人总喜欢反着说话,唯独在这件事情上是个例外。

只不过刘羡阳的说法很吓人,说是丫鬟婢女在那些院墙高高的宅子里头,一个走路姿势不对,就会被眼神跟捕蛇鹰一样锐利的管家派人打断腿,丢到墙外的街上等死。

宋集薪则说刘羡阳以讹传讹,才没那么夸张,只不过大家门户里的丫鬟嬷嬷,确实走路都跟猫似的,听不着半点声音。

当时刘羡阳瞥见一旁偷着乐的婢女稚圭,立即就恼羞成怒了,大骂宋集薪:“鹅什么鹅,你家的鹅能说话啊?”

陈平安最后抓上来七八条石板鱼,竹篓被它们撞得摇摇晃晃,脸色惨白的少年知道自己差不多已经到极限了。

春天的水冷,是往骨子里钻的那种冷,最主要的当然还是受伤的左手经不住。

陈平安最后一次上岸后,快步跳下青色石崖,钻入溪畔草丛里,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没过多久就拔出三四样草,不少草根带着泥土,握在手心里有一大把。

他捡了块普通石子,回到石崖后,找到石崖一处手心大小的天然小坑洼,擦干抹净后,开始轻轻捣捶草药。

草药很快就变成了一团青色的糨糊,汁水散发出春季水畔野草的独有芬芳。

背对着少女,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开始拆解左手上的棉布,他额头上很快渗出汗水,一下子覆盖了从头发滑落的冰冷溪水。

血肉模糊的伤口,虽然比起包扎前的白骨可见,已经好了一些,但仍然称得上触目惊心。

陈平安来时并没有想到左手会触碰溪水,所以没有准备棉布条,之前满脑子都是蛇胆石可以挣钱以及抓鱼炖汤两件事,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

他正有点蒙,突然一只手掌出现在眼前,手上摊放着几条干燥洁净的布条,原来是青衣少女不知何时撕下了一截袖管。

陈平安惨然一笑,顾不得跟少女客气,往手心伤口涂抹上草药后,靠近嘴边,用牙齿咬住一端,右手扯紧,绕手背两圈后打结,一系列动作,有条不紊,又如蝴蝶绕枝,让旁观者眼花缭乱。

绑扎完毕后,陈平安缓缓抬起右臂擦拭满脸的汗水,两条胳膊颤抖不止,根本不受控制。

蹲在附近的青衣少女,朝陈平安伸出一根大拇指,满脸你很厉害的表情。

陈平安右手指了指自己眼睛,苦笑道:“其实痛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

少女转头瞥了眼陈平安自己编织的大箩筐和青竹鱼篓,有些疑惑。

陈平安神色尴尬:“那些石头能挣钱的,而且抓鱼也很重要。”

少女懵懵懂懂,但仍是没有开口说话,两眼有些放空,扭头怔怔望着波光粼粼的溪水。潺潺溪水摩挲着那些露出水面的石头,哗啦啦作响。

那一刻,星空璀璨,天地寂寥,人间好像唯有一双少年少女。

陈平安的身体逐渐安静平稳下来,原先急促的呼吸,开始下意识放缓,转为悠远绵长。就像从山洪暴发的小溪,变成了春秋枯水期的溪水。

这种悄然转变,陈平安自己根本没有在意,浑然天成,水到渠成。

陈平安知道自己一身湿漉漉的,不能被初春的冷风吹太长时间,得赶紧回到小镇换身衣衫去。

陈平安自然不会懂医书上的那些养生和病理,但是这辈子最怕生病一事的他,对于四季节气变换和自身身体的适应,早就培养出一种敏锐直觉。

所以他很快穿上草鞋,在腰间系上鱼篓,背起箩筐,跟青衣少女挥挥手,笑道:“我走了,姑娘你也早些回家。”

陈平安一边走下石崖,一边忍不住转头提醒道:“廊桥那边水特别深,千万小心别脚底打滑啊。回家的时候,最好靠着水田这边,哪怕摔倒了,一身泥总好过掉溪里去……”

陈平安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些不吉利,听着不像是好话,反倒是泥瓶巷顾璨他娘最擅长的那种咒人的混账话,所以很快就闭上了嘴巴,不再唠叨,加快脚步,向北跑向小镇。

箩筐很沉,可是陈平安格外开心。

解开那个近乎死结的心结后,陈平安第一次觉得自己要好好活下去,好好的。

比如说要有钱!能买得起带着独特墨香的春联、彩绘门神,吃得上毛大娘家铺子的肉包子,最好再买一头牛,像隔壁宋集薪那样能养一窝鸡……

青衣少女依然还在孜孜不倦地“挖山”,神色认真严肃,每次拿起一样新糕点,都像是在对付一个生死大敌。

她正在跟一块桃花糕较劲的时候,突然身体僵硬,意识到大事不妙后,不是逃跑,而是张大嘴巴,囫囵吞下大半块糕点,然后拍拍双手,坐在原地束手就擒。

不知何时多出一个汉子,身材不高,但给人一种敦厚结实的感觉,可也不会让人误以为是个村夫庄稼汉,因为男人的眼神实在太过刺眼,让人不敢正视。

男人看着只剩下“山脚”的那个碎花纹包裹,满脸无可奈何,想要开口教训两句,又舍不得。

默默看着自家闺女那种我犯错就认罚的倔强模样,他更是心疼得一塌糊涂,好像自己才是犯错的那个人。

男人很想说些缓和气氛的话,比如闺女你饿了,就在剑炉茅屋那边吃便是,吃完了明天爹再给你去小镇买。

可是话到了嘴边,生性内敛的男人又说不出口,仿佛一字千钧,死死压住了舌头,无论如何也不知道怎样安慰女儿。

这一刻,男人觉得自己还不如那个草鞋少年有本事,好歹女儿不用那么紧张兮兮的。

青衣少女突然抬起头,问道:“爹,当时为啥不收他当学徒?”

闺女主动说话,让男人如释重负。

男人虽然板着脸,但已经一屁股坐在女儿身边,解释道:“那娃儿后天性情挺好,但是根骨太差了,就算爹收下他,他也会一下子就被师兄弟们拉开距离,再努力,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差距变大,万一到时候又多出一个柳师兄来,何必呢。”

青衣少女脸色黯然,不知是听到那个“柳师兄”的缘故,还是草鞋少年的擦肩而过。

男人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打算藏掖,以免她误入歧途或是坏了圣人的谋划:“再者,这个少年太平凡了,在小镇上,反而显得很特殊。秀儿,你大概不知道,这娃儿的本命瓷器很早就被人打碎了,所以就成了孤魂野鬼一般的货色,不受祖荫的庇护,与此同时,又会有种种不易察觉的怪事发生,这也是宋集薪和那女子选择做他邻居的原因,要不然以宋集薪的身份,会连福禄街也住不得?显然是不可能的。”

少女认真思考了一番:“爹,你是说他有点像是鱼饵?”

男人摸了摸她的脑袋:“差不多。”

然后他笑道:“若我们父女二人不是天底下最不讲究外物、机缘和气数的剑修,说不得爹也会让他留在身边,看能否让你多一些好处。”

青衣少女有些闷闷的,心情不太好。

男人感慨道:“秀儿,爹话糙理不糙,别嫌不好听。”

青衣少女还是病恹恹的模样,提不起精神。

男人想了想,指向远处如黑龙横在溪水之上的廊桥:“那座廊桥的建造,是大骊王朝耗费无数心血的大手笔,只为镇住那柄不起眼的铁剑。试想一下,一柄元神残破、流逝殆尽的无主之剑,在足足三千余年后,为了压制它仅剩的那点威势,一个王朝仍是需要付出那么巨大的代价,所求之事,不过是让它休憩片刻……”

少女哦了一声,耷拉着脑袋,眼睛余光一直在瞥那个“山脚”,心不在焉地附和道:“厉害的厉害的。”

男人哭笑不得,揉着额头。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可是孩子她娘也不是这样的女子啊,那么这闺女到底是随了谁的性子?

男人拍了拍女儿的肩头,柔声道:“爹去见个人,你自己吃吧,慢些吃,没人跟你抢。”

少女猛然抬起头,抓住男人手臂,她手腕上一只赤红手镯,熠熠生辉,呈现出头尾衔接的蛟龙之姿,如一条鲜活的火焰小蛟缠绕于手腕。

男人欣慰道:“总算还有点良心。行了,别担心,爹是去见齐先生。”

少女松开手,立即抓起糕点,狼吞虎咽起来。

男人气不打一处来,千辛万苦忍到现在,终于忍不住嘀咕道:“吃吃吃,姓刘的兔崽子欠揍不假,可是还真没有说错话,迟早有一天要吃成一个肥嘟嘟的胖妞!到时候谁敢娶你当媳妇!难道爹还要抢个上门女婿不成?”

少女停下吃东西,双手捧着糕点,泫然欲泣。

男人落荒而逃,背对自己闺女的他不忘给自己一巴掌。次次都是这样,功亏一篑。

大半夜的,陈平安一路跑回刘羡阳家的宅子,开门的时候,就能听到那家伙打雷一般的鼾声。

心真大。换成是他陈平安的话,今夜绝对睡不安稳。

先将箩筐和鱼篓都放到搭建在院里的灶房,去到刘羡阳给他倒腾出来的右边偏屋,陈平安抓紧时间换了一身衣服后,这才回到院子中的灶房,开始对付那些石板鱼。

开膛剖肚,洗干净后放在一只干净瓷碟里,再用另外一只碟子复上,以免勾引来蛇鼠虫。

陈平安又从箩筐里,挑出五六颗最有眼缘的蛇胆石,搬到自己睡觉的偏屋里。

顺便看了眼宁姑娘之前放在柜子上的那把长剑,长剑还在那儿安安静静地横躺着。

做完这一切后,陈平安终于能够躺在被窝里了,身体渐渐温暖起来,但是他两眼发亮。

一方面是左手刺疼,一方面也是没有困倦睡意。

但是真正的原因,还是陈平安比刘羡阳更知道那些外乡人的“不讲道理”。

陈平安不敢睡死过去,于是他一宿没睡,始终留心院门和屋门两个地方的动静。

到了拂晓时分,陈平安起床来到灶房,挑起担子,准备去杏花巷的铁锁井那边挑两桶水回来。

睡眼惺忪的刘羡阳躲在被窝里,只露出一颗脑袋,听到轻微声响后,迷迷糊糊喊道:“陈平安,起这么早?你干啥去?”

陈平安没好气道:“挑水!”

刘羡阳又喊道:“要是碰到稚圭,替我问一声好。”

陈平安懒得理睬这家伙。

正要走出小院,陈平安突然听到刘羡阳说道:“陈平安,你只要肯帮忙,回头我就帮你去水坑摸石头!”

陈平安灿烂一笑:“好嘞!”

刘羡阳翻了个白眼,连脑袋都缩进被子,嘀咕道:“没义气的家伙,就知道这招才管用。”

廊桥石阶上,独自坐着一位中年儒士,他枯坐到天明。

当天开青白出现第一缕曙光时,他抬头望去,轻声笑道:“千年暗室,一灯即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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