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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推开院门后,一条粗看不起眼的四脚蛇,不知道从哪个旮旯角落蹿出,飞快爬到她脚边,被她气呼呼地一脚踢飞。

陈平安屋子里,年轻道人端坐在桌旁,眼观鼻鼻观心。

前不久还是将死之人的黑衣少女,竟然已经能够自己坐在床上,盘腿而坐,也没有戴上帷帽,露出一张让人记忆深刻的脸庞。

倒不是说少女如何倾国倾城,只是过于英气勃发,很大程度上让人忘记了她的出彩容貌。

少女双眉不似柳叶似狭刀。当她以一种充满审视的意味,凝视年轻道人的时候,后者有些难得的局促,分明没做任何坏事,却有些心虚。

年轻道人咳嗽一声,赶紧撇清自己:“姑娘,事先说好,你是贫道救下的,但背你进屋子,帮你摘去帷帽,再给你洗脸等等,可都是另有其人。他叫陈平安,这栋破败宅子的主人,是个黑炭似的穷苦少年,父母双亡,当过烧瓷的窑匠,还跟贫道求过一张符纸来着。大体上就是这么多,姑娘你如果还有什么想问的,贫道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陈平安这就给卖得一干二净了。

少女点了点头,没有恼羞成怒,只是大大方方诚心诚意说了句:“感谢道长救命之恩。”

更加心里打鼓的年轻道人干笑道:“无妨无妨,举手之劳,姑娘无恙就好。”

黑衣少女问道:“道长不是东宝瓶洲人氏?”

年轻道人反问道:“姑娘也不是,对吧?”

她嗯了一声。年轻道人也跟着嗯了一声。

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人笑道:“贫道姓陆名沉,并无道号。平时称呼陆道人即可。”

少女轻轻点头,瞥了眼陆沉的道冠。

陆沉犹豫了一下,壮起胆子道:“那少年虽然有些事情不合礼节,但是事急从权,加上贫道也不曾想到姑娘痊愈如此之快,故而有所冒犯的地方,希望姑娘不要怪罪。”

少女笑道:“陆道长,我不是蛮不讲理的人。”

陆沉打哈哈道:“那就好,那就好。”

少女挑了一下眉头,陆沉的笑容便随之刻板僵硬起来。

她环视四周,眼神平淡,随口说道:“我听说此洲铸剑第一的‘阮师’,打算在这里开炉铸剑,我就一路跟到这里,希望他能够帮我打造一把剑。”

陆沉感慨道:“如果真是他的话,让他亲自铸剑可不容易。”

黑衣少女明显也有些烦恼:“是很难。”

这个时候,陈平安左手拎着一兜兜草药包,右手拎着个小包裹,先象征性敲了敲房门,才快步跨过门槛,将药材放在桌上,轻声道:“道长,你看看有没有抓错,如果有,我马上去换。”

陈平安始终拎着包裹,转身望向少女,盘膝坐在木板床上的黑衣少女,与陈平安对视。

黑衣少女平静道:“你好,我爹姓宁,我娘姓姚,所以我叫宁姚。”

陈平安下意识道:“你好,我爹姓陈,我娘也姓陈,所以……”他有些神色尴尬,但是很快就坦然笑道:“我叫陈平安!”

宁姚倒是没什么,陆沉忍不住哈哈大笑。

陆沉突然意识到气氛有些不对劲,连忙转移话题:“绿水潭龙鳞柽的嫩叶,哦,在咱们这儿就叫三春柳,它的叶子采摘时候不对,晚了七八天。还有这包龙飞草,俗名叫姑娘腰,研磨粉末的时候也太马虎了,还有这纸堆花,杨家铺子更是不像话,说好了三两,怎么少了一钱的分量?”

陆沉竹筒倒豆子,挑了一大堆毛病,几乎就没一样是满意的,感觉像是跟杨家药铺有什么私人恩怨,但最后来了一个大转折,盖棺定论道:“这铺子掌柜的良心给狗吃了,不过桌上这些药材,煎药救人倒是够。当然了,这主要归功于这位宁姚姑娘的身体底子好,跟杨家铺子至多有半枚铜钱的关系。”

陆沉一拍脑袋,摊开一张素白纸张,一边提笔写字,一边叮嘱道:“差点忘了,贫道这就再给你写一份煎药的方子,这是件实打实的细致活,陈平安你可马虎不得。贫道这药方既是疗伤,同时也能固本培元,是兵家在立于不败之地的前提下,以战养战的上乘路数。而且好就好在性子温,不伤人,顶多就是所耗时日多一些,多买些药材,无非是开销银子的事情。何时武火急煎,何时文火慢煎,贫道都已详细写在纸上,甚至什么时辰煎药,也有讲究。总之,接下来一旬,陈平安你多辛苦。男人嘛,本就是扛担子的人,要不然怎么会有顶天立地大丈夫一说?切不可推脱责任,白白叫人家姑娘小看了去……”

说到“顶天立地”四字的时候,陆沉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

一服药方不过半张纸,如何煎药倒是用了两张纸,字体是很平常的小楷,方方正正,规规矩矩。

陈平安有些着急,问道:“道长难道之后就不管了?这种生死大事,道长是不是亲自盯着更稳妥些?”

陆沉无奈道:“贫道这就要离开小镇了,南涧国境内有贫道这一脉的宗门,有个典礼要举行,贫道想去亲眼看看。”

陈平安更加无奈:“道长,可是我不识字啊!”

陆沉愣了愣,笑道:“没关系,宁姑娘认得字,煎药之前,你多问她相关事宜便是。”

少女点头。

陈平安还想要说话,陆沉猛然记起一事,从袖中掏出一枚青玉印章,小巧玲珑,对着印面轻轻呵了一口气,然后对着书写药方的那张纸,重重按下,从纸面提起印章后,颇为满意。

印章收入袖子后,陆沉连同两张纸一起递给陈平安:“好好收着,小镇上书籍多是私人家藏,你购买不易,如果真想学字,可以从贫道这服药方学起。”

陆沉向宁姚笑道:“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宁姑娘,那咱们后会有期?”

宁姚正色道:“陆道长,后会有期!大恩不言谢,将来只要需要在下帮忙,就可以飞剑传书至倒悬山,只是道长记得,千万别忘了署名‘陆沉’二字,否则倒悬山未必会允许飞剑进入山门。”

听到“倒悬山”这个名称后,陆沉显然有些惊讶,欲言又止,宁姚微微摇头,他很快领会心意,不再刨根问底。

有些事情,对屋内的陈平安而言,不知道更好。

陆沉率先离开屋子,不忘拉上陈平安的手臂:“陈平安,贫道最后与你说些话。”

陈平安先将那包裹放在床上,跟宁姚说是新买的衣裳。

之后两人来到院子,陆沉直接低声问道:“以你的记性,想必早已认得第一服药方上的字,再加上隔壁就住着个读书种子,‘不识字’这个说法,不是你拦着贫道离开的真正理由。”

陈平安回答道:“以道长的本事,肯定知道原因。”

陆沉哑然失笑:“你是觉得自己必死无疑,所以怕无人照顾那个小姑娘?”

陈平安点头道:“当时我既然开了门,就要负责到底。”

陆沉站在推车旁边,双指并拢,悄然一抹,那柄被儒士齐静春按入两字剑气的白鞘长剑悄悄飞进屋内,应该是宁姚不愿吓到陈平安,便默认了这把飞剑的僭越之举。

陆沉思量片刻,他思考问题的时候,会下意识伸出一根手指,敲击头顶的莲花冠,最后说道:“来此之前,听一位师兄说过,做事情要讲道理,做人要近人情……既然如此,贫道也不好太过死板苛刻,虽说世人各有各的缘法,可既然贫道所在宗门的根本教义,本就与一般道统宗门的法旨有所偏差……相逢已是缘,勉强还算是一段善缘,贫道不妨顺势而为,那签筒和一百零八支签,无法赠送给你,因果太乱,一旦理不清,又斩不断,很是麻烦。至于那方私印,有点重啊,送给你,小镇一旦没了禁制,所有事物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贫道不是害你是什么。唉,难不成要送点金银铜钱?这未免也太不讲究,太俗气了些,贫道哪里好意思……”

不料陈平安斩钉截铁道:“陆道长,送钱的话,很讲究,不俗气!”

陆沉玩味笑道:“之前两样东西,你听不懂,但是肯定晓得意义不小,为何不开口讨要?”

陈平安缓缓道:“能够最少装下一大缸水的白碗,可以烧符纸给阴间长辈的道长,受了重伤、奇奇怪怪的姑娘,还有那一袋子二十八枚金子做的铜钱,以前是姚老头嘴上说我们这里很奇怪,但是现在是我亲眼看到了。如果遇上那两个外乡男女之前,我肯定会躲着你们所有人,今天门也不会打开。”

陆沉斜靠在推车上,沉声道:“那名外乡女子,用手指点了你的眉心,是一门强行开人窍穴的下作勾当,在武学上被称呼为‘指点’,手法有高低之别,用意也有好坏之分。打个比方,你家院门并不牢固,对不对,她便故意用铁锤敲打,门当然可以进,但其实坏了根基。试想一下,在以后风霜雨雪的天气里,那个开门之人,早就脚底抹油,但是你这个常年居住院中的主人,怎么办?”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我还算能够吃苦。”

看着一点不像是说笑话的陈平安,陆沉气笑道:“这才是她第一次出手害你,若是筋骨强健、气血旺盛,你活到三四十岁不难;之后她以手掌拍打你心口之举,才是真正的致命伤,坏了你身躯本元不说,还断了你的长生之路……准确说来,你本来剩下一线机缘,借着此方天地翻覆、乾坤倒转的大运势,未必没有可能续上大道修行。这就像滚滚洪流直下,河中竟是蛟龙鱼虾无数,运气好的人,当然收获大,但是哪怕运气最不好的,别人捞起蛟龙蛇鼋,他说不定沾沾光,也能抓条小鱼小虾之类的。”

陈平安没有满脸骇然或是惊慌失措,安安静静站在那里,甚至没有丝毫故作镇定的迹象。

陆沉既无欣赏,也无贬低,轻声叹息道:“陈平安,年纪轻轻,看淡生死,可不是什么好事啊。你是不是觉得能活着是最好,但是如果真的没法子,老天爷实在不让自己活了,死就死,也不怕,对不对?因为死这件事,其实对你而言,反而是一次有希望重逢的机会?”陈平安没有否认。

陆沉突然骂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哪怕你能够在浩浩渺渺的阴冥之间,侥幸与你爹娘相逢,当他们看到你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陆沉越说越气,伸出一根手指,使劲戳着陈平安的脑袋,像是要把这颗榆木脑袋给戳得开了窍:“稗官野史和志怪小说里的白无常,头顶高高的白帽子,每当他来到阳间拘押死人魂魄的时候,死人便能清晰看到白帽上头,写着四个大字:你也来了!陈平安!我问你,你爹娘见到你的时候,会不会很高兴地问你陈平安:‘儿子,你也来了啊?’他们还能够安心去投胎吗?你真以为世间有几人,有那洪福齐天的气数,能够生生世世做子女或是夫妻?贫道明明白白告诉你,休想!便是那些一言可让山河变色的上宗掌教,也无此通天本事,更何况是你陈平安,一个朝不保夕、三顿饱饭都没有的穷光蛋?!”说到最后,陆沉疾言厉色,极为严肃。

陈平安茫然失措。这是他懂事后,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恐惧,手脚冰凉。

陈平安蹲下身,双手抱着头,这一次没有挠头。

陆沉低头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罢了罢了,为了救人,贫道欠你一个人情,本想着能赖账是最好,不然剩下点放在来世再说,如今看来,还是全部都还你,以后就两清了。贫道与你说三件事,你一一记清楚。第一件事,是等宁姑娘身体好些,带着她去小镇外南边溪边,找一对姓阮的父女。切记,是带着她一起去,否则你自己去一百趟都没用。去了之后,哪怕死皮赖脸撒泼打滚,你也要争取做他们的帮工学徒,挖井搬石也好,铸剑打铁也行,总归都是找到了一处荫凉的落脚处。如此一来,宁姑娘也算是还清了你的人情,你也别觉得自己是占人家便宜。第二件事,是五月初五之后,你要经常去廊桥底下的小溪,捡石头也好,抓鱼摸虾也罢,随你,总之经常去,心烦意乱的时候去,心生感应的时候更要去,至于收获如何,以你的那点机缘,天晓得,但好歹是‘勤能补拙’了。若是这样还一无所获,你小子就认命吧。”

陆沉说完两件事后,开始推车,看到陈平安仍然蹲着不动,只不过面朝自己。

“起来帮忙!”陈平安起身后,去帮着推车,好奇问道:“不是说好三件事吗?”

陆沉冷哼一声:“早就跟你说了,自己想去!”陈平安愕然。

之后陆沉又叮嘱了一些事情。

“那些铜钱挺金贵,好好留着。”

“接下来一段时间,少出门。”

“多笑笑,总板着长脸,模样又不英俊,你小子给谁看呢?”

絮絮叨叨。

陆沉倒像是个长辈了。

将车子弄出院子,陈平安说他来推出泥瓶巷,陆沉也没有拒绝。

一前一后走在小巷里,陆沉最后说道:“有句话,还是说了吧。按照贫道推算的命数来看,你爹娘早逝,并非你的过错。”

陆沉停顿很久,直到推车马上要离开泥瓶巷,这才轻声说道:“不但如此,你此生命途坎坷,还是受累于你爹娘。”陈平安默不作声。

最后陆沉坚持不让陈平安送行,独自推车向东门远远离去。

回首望去,陈平安依然站在小巷口,朝自己使劲挥手,笑脸灿烂,全然不像是一个将死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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