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年间,这个原本满身书卷气的宋大人,皮肤被晒得黝黑发亮,平日里装束与庄稼汉无异,待人接物,从无架子。
只可惜小镇龙窑烧造而出的御用瓷器,无论是釉色品相,还是大器小件的形制,始终不尽如人意,准确说来,比起以往的水准,甚至还要稍逊一筹,让老窑头们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大概朝廷那边觉得兢兢业业的宋大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将其调回京城的吏部敕令文书上,好歹得了个“良”的考评。
宋大人在返京之前,竟然千金散尽,出资建造了一座廊桥。
后来发现宋大人离去的车队当中,没有捎带某个孩子后,小镇几个大姓门庭便恍然大悟。
可以说,宋大人与小镇积攒过一份不俗的香火情,加上现任督造官的刻意照拂,少年宋集薪这些年在小镇的生活,衣食无忧,逍遥自在。
如今改名为稚圭的丫鬟,关于她的身世来历,众说纷纭。
住在泥瓶巷的当地人,说是一个鹅毛大雪的冬天,有个外地女孩沿路乞讨至此,昏死在宋集薪家院门口,如果不是有人发现得早,女孩就要去阎王爷那边转世投胎了。
官署那边做杂事的老人,有另外的说法,信誓旦旦地说是宋大人早年让人从别处买下的孤儿,为的就是给私生子宋集薪物色一个知冷暖的体己人,弥补一下父子不得相认的亏欠。
不管如何,婢女被宋集薪取名为稚圭后,算是彻底坐实了两人的父子关系,因为小镇大族豪绅都晓得,宋大人最钟情的一方砚台,便刻有“稚圭”二字。
宋集薪回过神,笑脸灿烂起来:“不知为何,想起那条死皮赖脸的四脚蛇了。稚圭你想啊,我都把它摔到陈平安的院子了,它依然要往咱们家蹿,你说陈平安的狗窝,得是多么不招人待见,才会寒酸到连一条小蛇都不愿意进去?”
稚圭认真想了想,回答道:“有些事,也讲缘分的吧?”
宋集薪伸出大拇指,开怀道:“正是这个道理!他陈平安就是个缘浅福薄之人,能活着就知足吧。”
稚圭没有说话。
宋集薪自言自语道:“咱们离开小镇后,屋子里的东西交由陈平安照看,这家伙会不会监守自盗啊?”
稚圭轻声道:“公子,不至于吧?”
宋集薪笑道:“哟,稚圭,监守自盗的意思也懂?”
稚圭眨了眨那双秋水长眸:“难道不是字面的意思?”
宋集薪笑了,望向南方,心神露出一抹向往:“我听说京城那个地方的藏书,比我们小镇的花草树木还要多!”
就在此时,说书先生说道:“世上虽已无真龙,龙之从属,如蛟、虬、螭等等,仍是真真正正、实实在在活在人世间,说不定就……”老人故意卖了一个关子,眼见听众们无动于衷,根本不懂得捧场,只得继续说道:“说不定就隐匿在我们身边,道教神仙称之为潜龙在渊!”
宋集薪打了个哈欠。头顶突然飘落一片槐叶,苍翠欲滴,刚好落在他的额头上。宋集薪伸手抓住树叶,双指拧转叶柄。
想着还是到城东门去一次讨下债的陈平安,在临近老槐树的时候,也看到了眼前有槐叶飘落,于是他加快步子,想要伸手去接住。
只是一阵清风拂过,树叶从他手边滑过。
陈平安身形矫健,快速横移一步,想要拦截下这片树叶。偏偏树叶在空中又打了一个旋儿。
他不信邪,几次辗转腾挪,最后仍是没能抓住槐叶。陈平安无可奈何。
一个从乡塾逃学的青衫少年,与陈平安擦肩而过。青衫少年自己都不知道,肩头上不知何时停留了一片槐叶。
陈平安继续去往城东门,哪怕要不到钱,催一催也是好的。
远处算命摊子那边,年轻道人闭目养神,自言自语道:“是谁说天运循环无厚薄?”
陈平安来到东门,看到那中年汉子盘腿坐在栅栏门口的树墩上,懒洋洋晒着初春的日头,闭着眼睛,哼着小曲,双手拍打着膝盖。
陈平安蹲在中年汉子身边。
对陈平安来说,讨债的事情,实在难以启齿。
他只好安静地望向东边的宽阔大路,大路蜿蜒而漫长,像一条粗壮的黄色长蛇。
他习惯性抓起一把泥土,攥在手心,缓缓揉搓。
他曾跟随姚老头在小镇周边翻山越岭,背着沉甸甸的行囊,行囊里装有柴刀、锄头等各色物件,满满当当。
在姚老头的带领下,他们会在各处走走停停。
陈平安经常需要“吃土”,抓起一把泥土直接放入嘴中,咀嚼,细细品尝滋味。
久而久之,熟能生巧,陈平安哪怕只是手指研磨一番,就能清楚土壤的质地。
以至于到后来,市面上一些老窑口的破碎瓷片,陈平安掂量一下,就能知道是哪座窑口,甚至是哪位师傅烧出来的。
姚老头性子孤僻,不近人情,动辄打骂陈平安。
曾经有一次,姚老头嫌弃陈平安悟性太差,简直就是个不开窍的蠢货,一气之下就把他丢在荒郊野岭,独自返回了窑口。
等到陈平安走了六十里山路,临近那座龙窑的时候,已是深夜时分。
那天大雨滂沱,当在泥泞中蹒跚而行,终于遥遥看到一点光亮的时候,倔强的陈平安在独立讨生活后,第一次有想哭的冲动。
可是他从未埋怨过老人,更不会记恨。
陈平安家世贫穷,没有读过书,但是他明白一个书本外的道理,世上除了爹娘,再没有人是理所应当对你好的。而他的爹娘,走得早。
陈平安耐得住性子发呆,邋遢汉子好像觉得多半是没法子蒙混过关了,睁眼笑道:“不就五文钱嘛,男人这么小气,以后不会有大出息的。”
陈平安满脸无奈:“你不就在计较吗?”
中年汉子咧嘴,露出一嘴参差不齐的大黄牙,嘿嘿笑道:“所以啊,如果不想以后变成我这样的光棍,就别惦记那五文钱。”
陈平安叹了口气,抬起头,认真道:“你要是手头紧,这五文钱就算了吧,可是事先说好,以后一封信一枚铜钱,不能再赖账的。”
浑身透着一股酸腐味的中年汉子转头,笑眯眯道:“小家伙,就你这种茅坑臭石头的脾气,将来很容易吃大亏的。难道没有听过一句老话,吃亏是福?你要是小亏也不愿意吃……”
他瞥见陈平安手中的泥土,略作停顿,促狭道:“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了。”
陈平安反驳道:“我方才不是说了,不要五文钱吗?难道不算吃小亏?”
中年汉子有些吃瘪,神色恼火,挥手赶人:“滚滚滚,跟你小子聊天真费劲。”
陈平安松开手指,丢了泥土,起身后说道:“树墩子潮气重……”
中年汉子抬头笑骂道:“老子还需要你来教训?年轻人阳气壮,屁股上能烙饼!”
中年汉子转头瞥了眼陈平安的背影,歪歪嘴,嘀咕了一句,好像是骂老天爷的丧气话。
塾师齐先生今天不知为何,破天荒早早结束了授业。
学塾后头有个院子,北面开了一个矮矮的小柴门,能够通往竹林。
宋集薪和婢女稚圭在老槐树下听故事的时候,有人喊他去下棋。
宋集薪不太情愿,只是那人说是齐先生的意思,想要看一看他们棋力有无长进。
宋集薪对于不苟言笑的齐先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观感,大概可以称之为既敬且畏,所以齐先生亲自下了这道“圣旨”,宋集薪不得不赴约,但是他一定要等说书先生讲完故事,再去学塾后院。
帮先生传话的青衫少年,只得先行打道回府,不忘叮嘱宋集薪千万别太晚到,絮絮叨叨,还是老调重弹那一套,什么我家先生是最讲究规矩的,不喜欢别人言而无信,等等。
宋集薪当时挖着耳朵,不厌其烦,说:“知道了,知道了。”
当宋集薪带着稚圭来到学塾后院时,凉风习习,文质彬彬的青衫少年郎如往常一般,已经在南边的凳子上,腰杆挺直,正襟危坐。
宋集薪一屁股坐在青衫少年对面,坐北朝南。
齐先生坐在西面,一向观棋不语。
婢女稚圭每逢自家少爷与人下棋,都会去竹林散步,以免打扰到三位读书人,今天也不例外。
偏居一隅的小镇,没有什么所谓的书香门第,所以读书人堪称凤毛麟角。
按照齐先生订立下来的老规矩,宋集薪和青衫少年要猜子,执黑先行。
宋集薪和对面的同龄人,几乎是同时开始学棋的,只是宋集薪天资聪颖,棋力进步神速,一日千里,所以被传授两人棋艺的齐先生视为高段者。
猜子之时,由宋集薪先从棋盒中掏出一把白棋,数目不等,秘不示人。
青衫少年随后拈出一枚或是两枚黑子,猜对白子奇偶后,就能够执黑先行,也就有了先行的优势。
宋集薪在头两年的对弈当中,无论是执白后行,还是执黑先行,无一败绩。
不过宋集薪对下棋兴致不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反观资质逊色的青衫少年,既是乡塾学生,又担任书童,与齐先生朝夕相处,哪怕只是旁观先生枯坐打谱,也是受益匪浅,所以青衫少年从执黑才能偶尔侥幸获胜,到如今只要执黑,胜负就能与宋集薪在五五之间,棋力手筋的进步,显而易见。
对于这种此消彼长,齐先生不置一词,袖手旁观而已。
宋集薪刚要去抓棋子,齐先生突然说道:“今日你们下一盘座子棋,执白先行。”
两个少年一头雾水,皆不知“座子棋”为何物。
齐先生语速不急不缓,仔细解释了下规矩,规矩并不烦琐,只是在四星位分别放下黑白两子。
齐先生拈子、落子,动作娴熟,行云流水,让人赏心悦目。
平时最喜欢恪守规矩的青衫少年,听闻“噩耗”后,目瞪口呆,痴痴看着棋盘,最后小心翼翼说道:“先生,如此一来,好像很多定式用不上了。”
宋集薪皱眉思索片刻,很快眼前一亮,眉头舒展道:“是棋盘格局变小了。”
然后宋集薪邀功一般,抬头笑问道:“对吧,齐先生?”
齐先生点头道:“确实如此。”
宋集薪朝着对面的同龄人挑了一下眉头,笑问道:“要不要先让两子,否则你这家伙肯定输。”
对面的青衫少年顿时面红耳赤,嚅嚅嗫嗫,因为他心知肚明,自己获胜次数越来越多,除了棋力增长之外,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宋集薪这两年下棋越来越心不在焉,甚至有些不胜其烦了。
很多胜负手,宋集薪会故意放水,或是先手布局占优后,棋至中盘,会刻意为了屠大龙而兵行险着。
对于才华横溢的宋集薪来说,下棋好不好玩,有不有趣,才是首选。
对于青衫少年来说,从第一次拈子落于棋盘,他就执着于“胜负”二字。
齐先生望向自己的学塾弟子:“你可以执白先行。”
接下来青衫少年落子缓慢,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宋集薪依旧是落子如飞,大开大合,羚羊挂角。双方性情,天壤之别。
不过八十余手,青衫少年就输得一塌糊涂,紧抿着嘴唇,垂头不语。
宋集薪手肘抵在桌面上,托着腮帮,一手双指拈子,轻轻敲击石桌,凝视着棋局。
按照齐先生的规矩,双方对弈,投子无声认输即可,绝对不可言“我输了”三字。
青衫少年尽管不甘心,仍是缓缓投子。
齐先生对青衫少年吩咐道:“练字去吧,不用收拾残局,写三百个‘永’字。”
青衫少年赶紧起身,毕恭毕敬作揖告辞。
宋集薪在青衫少年身影消失后,才轻声问道:“先生也要离开这里了?”
双鬓霜白的儒雅文士点头道:“一旬之内,就会离开。”
宋集薪笑道:“那正好,我还能为先生送行。”
齐先生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开口说道:“无须为我送行。宋集薪,你以后到了小镇之外,记得不要太过张扬。我身无别物,三本蒙学书籍,《小学》《礼乐》《观止》,你可以一并拿去,经常温习,须知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若是能读书破万卷,自是下笔如有神,此间真意……你以后自然会知晓的。至于三本闲杂书,术算《精微》,棋谱《桃李》,文集《山海策》,不妨闲暇时翻阅,也可怡情养性。”
宋集薪满脸惊讶,有些尴尬,壮着胆子说道:“先生像是在‘托孤’,让我好不适应。”
齐先生满脸笑意,柔声道:“没你说的这么夸张,人生何处不相逢,以后总有再见面的一天。”
齐先生微笑之时,让人如沐春风。
齐先生突然说道:“你去赵繇那边看看,就当提前道别。”
宋集薪起身笑道:“好嘞。那这棋局就劳烦先生收拾喽。”说完欢快跑去。
齐先生俯身收拾棋子,看似东一颗西一枚,杂乱无序,实则先黑后白,从宋集薪最后落子的那枚黑子开始捡起,顺序倒推而去,一子不差。
不知何时,婢女稚圭已经从竹林折返,只是站在柴门外,并不踏足院子。
齐先生没有转头,沉声道:“好自为之。”
在泥瓶巷长大的少女稚圭,此时满脸懵懂神色,柔柔弱弱怯怯,楚楚可怜。
温文尔雅的儒士隐约露出一抹怒容,缓缓转头望去,眼神冷漠。
少女稚圭依然是迷迷糊糊的模样,天真无邪。
齐先生站起身,玉树临风,望向稚圭,冷笑道:“孽障逆种!”稚圭缓缓收敛脸上的无辜神色,眼神逐渐冷冽,嘴角挂起讥讽笑意。
她好像在说,你能奈我何?
她就这样与齐先生直直对视。小院内外,仿佛有一双蟒蛟在对峙。两者互视对方为仇寇。
远处,宋集薪高声喊道:“稚圭,回家啦。”
稚圭立即踮起脚尖,乖巧回了一句:“哎,好的,公子。”
她推开柴门,小跑着与教书先生擦身而过,跑出几步后,不忘转身,对那个背影施了个万福,嗓音婉约可人:“先生,稚圭先走了。”
许久过后,齐先生叹了口气。
春风和煦,竹叶摇曳,如翻书声。
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人收拾着摊子,唉声叹气,相熟的小镇百姓问起缘由,他也只是摇头晃脑不作答。
最后一个曾经在此算姻缘的新嫁妇人,路过此地,眼见着年轻道人如此反常,羞羞涩涩停下脚步,嗓音软糯,嘴上问着问题,那双会说话的水润眼眸,却在年轻道人的英俊脸庞上使劲徘徊。
年轻道人不露声色地瞥了眼女子,视线微微向下,是一幅鼓囊囊的风景。
年轻道人咽了咽口水,说了一句神叨叨的卦语:“今日贫道给自己算了一签,下签,大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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