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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扛着油纸伞,侧身敛衽施了个万福。

张雨脚和金缕带着那个金阙派独有的“朱兵”神将,下山去了。

撑伞女鬼姗姗而行,与他们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这泼墨峰之巅,只剩下背剑少年跟白府主大眼瞪小眼。

“白府主还不动身赶路?”

“不着急,距离招亲典礼还有两个半时辰,你呢,留在这边作甚?”

“继续赏月。”

两两无言,就这么长久沉默,最后还是白茅率先开口说道:“那货郎和吃肚肠的,他们都是穷鬼,一个杀人越货的山泽野修,一个刚刚炼形成功的精怪,稍微有点家底,就像先前我丢过去的雪花钱,能吃的马上吃了,全部用来提升修为和增补灵气,只求个立竿见影。身外物,积攒多了,反而是祸事,没个山头,没个靠山,很容易招来杀身之祸,为他人作嫁衣裳,那就不值当了。先前那位少年剑仙一斩再斩的,都给打没了,只说那货郎的妖丹都被金阙派那尊朱兵吃掉了,半点渣滓不剩,那口油锅本是一件颇为邪祟古怪的值钱灵器,可惜也连同那根货担被打碎了,就只剩下地上那些纸钱……”

少年说道:“废什么话,见者有份,五五分账。”

白府主心中大定:“陈老弟真是痛快人,一言为定!”只是他很快就狐疑起来,这少年答应得如此痛快,该不会是个深藏不露的山泽野修吧?

是个熟稔黑吃黑的阴狠主儿?

白茅与那背剑少年拉开距离,笑问道:“少侠如此年轻,就有武道四境的实力了,出身应当非富即贵,否则如何能够有此不俗的武学成就?想来是位外出游历的豪阀子弟了?少侠身边就没有几个护卫扈从?”

练气士还有野修散仙,而纯粹武夫里边的武学大宗师,几乎个个有来历,有明确的师承,这是山上的共识。

尤其是那场让半洲陆沉的大战落幕后,宝瓶洲南边,几乎所有吃尽苦头的豪阀世族,越发铆足劲培养家族刺客和死士,大肆搜寻、拣选那些根骨好的孩子,从年幼起就让担任家族供奉的武学宗师传授拳法,不惜本钱,一日三餐皆吃药膳,每天泡药罐子,打熬筋骨,不惜走那寅吃卯粮的路数,也要使其快速提升境界,只求他们在二三十岁就能够独当一面。

看这少年,若非那种故意施展障眼法假装成纯粹武夫的练气士,那么多半就是这种情况了。

“少什么侠?才下山历练没几天,尚未做成几件英雄好汉事迹。”那草鞋少年淡然道,“要么直接喊我名字,要么喊我陈公子。”

白茅心中腹诽不已:先前合欢山四小姐称呼张雨脚为张公子,你就嫉妒上了?

两人一同走往崖畔,地上落满了纸钱,以及各种折纸屋舍、车驾、美人,而那些金元宝和银锭,与一般白事铺子所售卖的不同之处,就是被那货郎用朱砂笔写有国号年份。

跟那练气士拣选某些铜钱作为“法宝”的路数不同。

挑铜钱,必须找那些国力鼎盛、寓意美好的王朝年号,据说如此才会阳气重,一颗铜钱经手之人越多,沾染阳气自然就越多。

反观这些纸钱的底款,往往是国力衰弱到了极点的年号,故而多是亡国之君在位时所铸,阴气便重。

多是货郎从坟头捡来的“挂纸”,或是有人在坟头烧纸钱时,货郎便用上某种障眼法,纸钱看似烧完,实则却被货郎给半路劫道了。

姓陈的背剑少年,跟腰悬官印、兵符的白府主,各捡各的,井水不犯河水。

白茅故意挑选了那些精巧的车马阁楼、丫鬟婢女,约莫百来颗雪花钱总是有的。

见那背剑少年蹲在地上,从袖中掏出火折子,竟然将那一大堆刚刚得手的纸钱全部烧了,白府主一头雾水,忍不住问道:“小兄弟,这是作甚?”

这些纸钱,碰到识货的市井有钱人家,可是能卖不少真金白银的,折算起来,怎么也能卖出几十颗雪花钱。

少年说道:“老话说财如流水流水财,都是过手即得又无的东西。只说这些纸钱,本来就是烧给死人的,当年就已经缺斤短两,如今烧掉,下边就等于多出一笔本该属于他们的钱财。”

白府主怔怔无言,沉默许久才蹦出一句:“你倒是心善。”

少年纠正道:“我这叫艺高人胆大,不怕走夜路,这点横财算什么?毛毛雨。”他站起身,问道:“一起下山?”

白茅点点头,总觉得这个不知道从哪个旮旯里蹦出的愣头青,傻归傻,运道是真不错,这都能逃过一劫。

少年突然说道:“我好像还欠你两颗雪花钱。”

白茅抖了抖袖子,笑道:“都算在这里边了。”

少年瞥了眼白府主的那条蹀躞,说了句:“生前只当过芝麻官,没当过大官吧?”

白茅笑容苦涩,倒是没反驳什么。他们一起走向那轿椅,还有四个始终杵在原地的挑夫。

少年笑呵呵道:“都说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以前没觉得如何,今儿算是明白这些老话的精妙了。看看天曹郡的张剑仙,再看看那位山神老爷的八抬大轿,最后瞧瞧你,我都要替你觉得心酸,人家出门都是腰缠万贯,镶金戴玉的,白老哥你倒好,腰有十文必振衣作响,还府主呢,你咋个不把府门设在合欢山的山脚当山门?”

白茅尴尬一笑,伸手掐诀,念念有词,将那轿椅和挑夫都变成几张折纸,再伸手一抓,白纸飘入袖中。

这套出门行头,还是早年与那货郎花钱买来的,花了白府主好几颗雪花钱。

这无知莽撞少年,说话是难听了点,人倒是好人。

只是白府主越想越气,话不是一般难听啊,好像总能戳中心窝子。

他到底从哪儿来的,大家族除了传授武学,也教这种嘴上功夫?

少年问道:“前边那个瞧着就是知书达理、大家闺秀、好看女子的撑伞姑娘,白府主知道她是什么来路吗?”

白茅看了眼前边的油纸伞和绣花鞋:你小子哪只眼睛瞧出一个无头女鬼“好看”的?

你小子莫非是只对女子如此积口德?

白府主暂时还不清楚,先前背剑少年那份烧纸钱的阴德,其实都记在了他白茅头上。

白茅犹豫片刻,拣选一些不犯忌讳的说法:“只知道她姓柳,当然跟青杏国柳氏皇室没半颗铜钱的关系。都说她是给读书人殉情而死,被刽子手斩首示众,生前就不入族谱了,死后自然更不被收入祖坟,也是个可怜人。”

“那个四小姐屁股底下的那匹马,是真马?”

“千真万确,这类山中精怪既然能够御风,修为境界之高,可想而知了,说不定就是一头早就炼形、已经得道的大妖,不得是个洞府境?也就合欢山赵、虞两尊府君的千金小姐,能够将它当作坐骑了。大小姐,二公子,还有今夜出嫁的三姑娘,好像都无此待遇。”白茅想起先前的险境,问道,“你就这么穷,连把铁剑都买不起?就只能捣鼓个剑柄装模作样,到底是怎么想的?”

“有钱没钱,关你屁事。”

“随便劈砍一棵桃树,打造一把桃木剑都不会吗?”

“你江湖经验浅,我这叫示敌以弱。”

半晌无言的白茅朝最前边三个身影抬了抬下巴:“说真的,你小子也算福大命大了,这都能碰上他们,要是再晚来一时半刻,后果不堪设想。货郎与那个喜欢吃人肚肠的,可都不是什么善茬,境界不低,凶名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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