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远翠眯眼望向远处的那座裁玉山:“一条已经开采数百年的玉石矿脉而已,青灵国钦天监的地师,前不久估算过储量,约莫还值百余颗谷雨钱,而且耗时耗力,其实让给郭惠风也没什么,反正我们正阳山每年都有一笔不小的分账,就当是雇人凿山的薪水了。关键就是这个郭惠风太犟,不识大体,总想着要与正阳山划清界限。刚好拿她来杀鸡儆猴,通过这个机会,让郭惠风身败名裂,再扶植鸡足山一脉,竹枝派必须与我们正阳山签订上、下山契约。其余藩属门派,尽是些墙头草,只要看到了郭惠风的凄惨境遇,自然就会老实了。”
“如何逼迫她与竹皇彻底撕破脸皮?”
“我自有妙计,你等着看热闹就是了。”
“夏老祖,雨脚峰那边,庾檩靠得住?”
“我承诺事成之后,让他兼任下山篁竹剑派的掌律祖师,庾檩没理由不答应。”
“总觉得这小子是个白眼狼,天生有反骨。”
“有反骨?不挺好。等尘埃落定之后,他又能反到哪里去?”说到这里,夏远翠笑望向晏础,“先反竹皇再反我吗?就凭他一个金丹境剑修?”
晏础听出了老祖师的言下之意,略显尴尬:“夏老祖高估我了,我哪有当宗主的命,更无这种野心和实力。年纪大了,自己有几斤几两,很清楚。我将来能够以上宗掌律身份兼任下山的山主,就已经心满意足。”
“庾檩是聪明人,一点就透,我根本就没有明说什么。他要是敢去竹皇那边诬陷我这个老祖谋朝篡位,我倒是佩服这小子的胆识和魄力了。”夏远翠突然眯眼笑道,“晏础,若是下山能够跻身宗门,你必须卸任上宗掌律。”
晏础见那夏远翠不像是在开玩笑,这个老元婴瞬间眼神炙热,斩钉截铁道:“没有问题!”下宗宗主,也是货真价实的一宗之主!
宝瓶洲三千年以来,才几座宗门,才几人担任过宗主?
先前夏远翠在一次祖师堂议事中,突然建议正阳山诸峰剑修,不管男女老幼,不论境界高低、道脉出身,只要愿意,都可以赶赴蛮荒天下建功立业,出剑杀妖,而且他夏远翠和满月峰其他人可以带队,通过一处归墟通道乘坐渡船跨越天下远游。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许多习惯了议一半就退场的老剑修,顿时对这位闭关多年的老祖师高看一眼。
而宗主竹皇却只说此事重大,需要从长计议。
很快,竹皇便登上满月峰,埋怨师叔为何事先不打声招呼就一意孤行。
夏远翠便说只是远游历练,又不会当真赶赴战场,就算要与妖族厮杀,他也会早做安排,如此一来,就能够扭转宝瓶洲人对正阳山的观感。
竹皇默不作声,离去之时,郁闷不已。
如今正阳山诸峰,尤其是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修士,大多对宗主竹皇极其不满,觉得竹皇身为一山宗主,面对落魄山的那场观礼,表现得如此懦弱,处处退让,尤其是与落魄山约定边界立碑一事,更是被他们视为正阳山千年未有之羞辱。
再加上正阳山试图建立下宗一事也不了了之;巡狩使曹枰突兀离去,大骊朝廷摆明了选择偏袒落魄山,正阳山已经沦为一洲笑柄,本该在宝瓶洲如日中天的一座崭新剑道宗门,其年轻剑修如今都没脸下山历练。
竹篮打水一场空,原本有望一山两宗门的格局,成了泡影,拥有一座下宗的诸多好处和实惠,都成了空想。
从山主变成一宗之主的竹皇,个人声望降到了谷底。
若是正阳山只有竹皇一位上五境剑修,竹皇的宗主之位自然稳如泰山,但是竹皇的师叔夏远翠,好巧不巧,也是一位玉璞境剑仙。
“夏祖师,陶烟波那边怎么说?”
“自然是对我那个师侄心怀怨怼,且不说封山一甲子,自己也被逼着闭门思过,换成谁都会觉得是一种奇耻大辱。何况陶烟波心里有数,如果还想与那个姓陈的找回场子,只要竹皇一天是山主,就是痴人说梦,必须改朝换代才行。不然六十年封山,什么剑修坯子都捞不着,秋令山肯定就此一蹶不振,过云楼那个女娃儿的山头,就是前车之鉴。”
晏础点点头,陶烟波是真有狗急跳墙的理由了。
自己的水龙峰,再加上眼前这位玉璞境老祖的满月峰,以及陶烟波的秋令山,如此一来,除了竹皇自家祖山一脉,竹皇差不多是个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了。
夏远翠笑道:“说实话,我要是在竹皇那个位置上,面对那场气势汹汹且有备而来的观礼,我恐怕不比他好到哪去。”摇摇头,夏远翠啧啧道:“只能怨我这师侄命不好。我这个当师叔的,就只好替他分忧了。”
竹皇在元婴境时,碰到了个风雷园的李抟景,跻身玉璞境没多久,又遇到了那两个年轻人。
晏础举起酒杯:“在此预祝夏老祖更换座椅!”
夏远翠也举起酒杯,淡然笑道:“好说。”
晏础突然轻轻打了自己一耳光:“其实这会儿就该称呼夏宗主了。”
夏远翠放声大笑,各自一饮而尽。
竹枝派鸡足山,一处不起眼的雅静宅邸内,一个年迈女修正在款待一位天字号的贵客。
她便是鸡足山一脉峰主,梁玉屏的师父,也是竹枝派的现任掌律祖师。
而客人,正是竹皇。
竹枝派在郭惠风接手掌门后,逐渐分成裁玉山和鸡足山两脉,不能说双方是势同水火,却也暗流涌动,其实最根本的分歧,还在于到底是与正阳山渐行渐远,最终脱离从属身份,还是干脆全盘投靠正阳山。
竹皇正在把玩一把山上炼制的竹黄裁纸刀。山下的书香门第,多是用来裁剪宣纸,竹皇手中这把切割金石亦可。
竹皇将裁纸刀重新装入古琴形制的木盒中,递给女修,微笑道:“送你了。”
她接过刀。略加思索,她便知道是什么意思了,要她推波助澜,他要借刀杀人。
竹皇笑了笑:“别多想,礼物就只是礼物,你不用做任何多余的事情,否则只会坏事。再说了,你好不容易有了个落脚地方,与郭惠风还是师姐妹,何必自相残杀?我倒是希望你到时候能够帮郭惠风一把,免得这场闹剧,落个过犹不及的下场。那个人可比你,当然也比我聪明太多了。”
她大为意外,确定他不是开玩笑后,以心声问道:“宗主如何确定那人如今就一定藏在某地,而且一定会管这闲事?”
“直觉。”
“如果,我是说万一,那人故意袖手旁观,怎么办?”
竹皇淡然道:“只需夏远翠一死,晏础、陶烟波这些此生无望上五境的酒囊饭袋,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其中有一事,竹皇并没有与女修交底,正是在他的授意下,秋令山陶烟波才主动勾结那位师叔。
倒是雨脚峰那个庾檩,比竹皇想象中聪明很多,竟敢主动揭发师叔的谋逆篡位之举。
野溪边,那个名叫陈旧的外门知客,开始钓鱼。
白泥与掌门作别,独自返回散花滩那边,发现陈旧这家伙倒是晓得偷闲,竟然蹲在一棵杏花树旁,双手笼袖,轻轻跺脚,脚边还有酒局剩下没喝完的一壶酒,直愣愣盯着水面。
老人踱步来到溪边,笑道:“别忘了两壶松脂酒。”
陈旧抬起头:“啥?”
白伯坐在一旁,也不计较这小子的装傻充愣,抬头看了眼杏树,没来由感叹道:“陈旧,我当年刚刚进入竹枝派,记得第一次跟随师父来到这裁玉山,一路散步,就觉得河边满树杏花,好看是好看,但是想到了一句家乡的谚语,总觉得不是滋味,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那会儿不懂什么忌讳,就与师父直说了,师父却与我说,山下有山下的说法,山上却有山上的道理,而且这个道理,非但不差,反而寓意极好。”白伯笑问道:“知道这句话在山上,是什么道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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