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陈平安没有联系已经碰头的郑居中和吴霜降,陆沉先前活蹦乱跳返回青冥天下,算是逃过一劫。
至今想来,陆沉还是心有余悸,半点不夸张,一旦形成合围之势,真不是闹着玩的。
这位白玉京三掌教曾与老观主“师叔”有过一番复盘。
按照老观主的说法,关键所在,是对方如何拘押陆沉的梦境和心相。
对付一位十四境,终究没有任何捷径可走。
就像周密针对白也的那场扶摇洲围杀,就只能是老老实实耗尽白也的心中诗篇。
在那之前,白也手持仙剑,任你王座大妖数量再多,白也依旧立于不败之地。
陆沉心知肚明,主持这场围杀的,表面上是陈平安,幕后人却是那头阴魂不散的绣虎。
而崔瀺与三山九侯先生学到几种远古“封山”之法,毫不稀奇,在此基础上,以崔瀺的脑子,宛如于高原之上起高峰。
只说那“绣虎自称第二,无人敢说第一”的剥离神魂术法,一旦崔瀺与郑居中私底下切磋过道法,再被后者学了去,最终陈平安负责先手,那拨剑修负责中盘,郑居中和吴霜降负责收官,彻底困住陆沉的所有心相,并非不切实际的空想。
当时老观主说了句风凉话:“两个白帝城郑居中,一个岁除宫吴霜降,就是三个十四境了。再加上齐廷济、宁姚、豪素、陆芝、陈平安。这种阵容,这么大的排场,就只是为了对付一个十四境,你陆沉可以引以为傲,偷着乐了。”
当时陆沉果真就背转身去,挤出个笑脸,张大嘴巴“哈,哈,哈”,如此这般,接连笑了三声。
老观主瞥了眼陆沉,即便眼光高如自己,还是不得不承认,陆沉的修道资质,尤其是道心,实在太好。
真正敢说自己道心即天心的,陆沉算一个。
万年以来,撇开蛮荒陆法言、大妖初升这些藏头藏尾的十四境修士,以及刻意隐匿行踪的女冠吾洲,被文庙“囚禁”在雄镇楼之内的白泽,有四位举世公认最“能打”的大修士:白也,即便不是纯粹剑修,依然杀力最大。
落宝滩碧霄洞主,后来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道法最高。
在十万大山驱使金甲力士、不知捣鼓个什么的老瞎子,身份最为神秘,修为深不见底。
此外绰号鸡汤和尚的僧人神清防御最强,被誉为“金身不败”第一。
某人曾信誓旦旦、言之凿凿地对外大肆宣扬一番,说除他之外的任何一个飞升境剑修,砍上个三天三夜,都是给老和尚挠痒痒。
某人说鸡汤和尚有“半个十四境修士的杀力,一个半十四境修士的防御”。
半个加一个半,如此算来,可不就是两个十四境修士了。
所以在他看来,几个十四境修士里边,还是鸡汤和尚最厉害。
此言一出,天下震动,以至于老僧隔三岔五就要被人追着砍。
这位原本只是以三场护道被山巅熟知的佛门龙象,修养和脾气再好,也经不住这种层出不穷的骚扰啊。
后来老僧好不容易逮住个机会找到那厮,非要让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通过各路山水邸报与外人澄清一下。
不出意外,没谈拢。那厮坚决不改口,说他说话从来负责,一口唾沫一颗钉,让他昧着良心说话,以后还怎么混江湖?
鸡汤和尚只得“称赞”对方两句:“阿良,你的加减法,这么强的吗?难道上学塾读书那会儿,亚圣府邸里边,别人都在念书,就你在吃书?”
那个脸皮厚到没边的家伙,不怒反喜,双手叉腰,只说“这么新颖的夸人路数,脸红,脸红了”。
老观主问道:“有想过万年以后的世道吗?”
陆沉反问道:“这是想了就有用的事情吗?”
老观主说道:“那就瞪大眼睛看看眼前事?”
陆沉笑道:“好像更没意思了。”
陆沉站在无垠太虚中,头戴一顶莲花冠,双袖垂落,神色肃穆,冷不丁冒出一句:“您觉得我立即跻身十五伪境,会如何?”
老观主笑道:“想入非非,说来容易。”
陆沉蓦然而笑:“师叔,看破不说破嘛,否则没几个朋友的。”
老观主说道:“我一个修道万年都未能跻身十五境的,高攀不起一个动动嘴皮子就能跻身十五境的。”
陆沉立即纠正道:“伪境!”
老观主淡然道:“挂一漏万吗?”
陆沉疑惑道:“这个成语,难道还能这么用?”
老观主懒得搭话。
陆沉伸了个懒腰,准备打道回府,白玉京那边,有的忙。
老观主问道:“佛陀当年拉你进入那处玄之又玄的大千世界,你见到、经历了什么?按照当时你的观感,度过了几万年?”
陆沉恍惚神色一闪而逝,很快就恢复如常,微笑道:“的确见过了很多世界,一障接一障,田垄复田垄,稻谷也好,稗草也罢,终究都是无法跨越天堑的。若说空中楼阁的归纳法是小道,那么看似步步推进的演绎法就只是小术了……总之回头来看,这些所谓的屋舍和梯子,我们以为的道与路,半点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我们都觉得自己很渺小,总觉得天外有天,但可能……可能恰恰相反。”
老观主说道:“但你还是需要有个亘古不变的坐标,帮你确定这种可能,否则就是刻舟求剑的下场。”
陆沉嗯了一声:“否则还是梦中说梦啊。经常扪心自问,想那么多做什么呢?”陆沉自问自答:“可是不想这么多又能做什么呢?”
老观主微笑道:“一位故友曾经提出一个异想天开的想法,说人间每一个疯子,都是真正的主人,早已独行思路之上。”
陆沉惋惜道:“若非是师叔的故友,贫道定要见上一见,好好聊几句肺腑之言。”在陆沉眼中,修行既是反客为主,又是天地道之大盗。
约莫三千年前,有个乘船出海的年轻道士,莫名其妙就满脸泪水。
因为他觉得修道到最后,哪怕境界高如十五境,其实都是守着一块无边无际的田地,永远只是个不自知的佃农,只是与一个相互间从不打照面,也永远不会见面的地主租赁田地,勤勤恳恳,年复一年,打理着庄稼。
我们永远无法知道自己是谁。
陆沉朝着无垠太虚,轻轻喂了一声,然后询问:“在吗?”他伸出一只手,挡在耳边,做竖耳倾听状,如等回响。
老观主看着那个又一次满脸泪水,却犹有笑容的道士,叹了口气,一巴掌拍在对方肩膀:“陆沉,别犯傻了,陪师叔喝酒去。”
陆沉回过神,却是扯起老观主的袖子,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水:“师叔早说嘛。”
一个少年道士微笑道:“一起。”
一个火急火燎赶赴天外星河的老秀才,见着了于玄,双手抓起老真人的双手,使劲摇晃起来,左看右看:“纯阳道长呢?”
于玄笑道:“不凑巧,纯阳道友前脚刚走。”
老秀才手上动作幅度更大了:“于老哥,劳苦功高哇。这趟出远门,我虽未目睹,可就是用膝盖想,根本不用猜,就晓得于老哥又立奇功一桩了,就是免不了又耽搁了跻身十四境的进程。老弟我要是文庙管事的头把交椅,绝对不忍心如此调遣于老哥!”
于玄面带微笑,坚决不搭话:老秀才你一个文圣,出了名的滚刀肉嘛,你可以这么随意编派礼圣和亚圣,我可不蹚浑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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