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站成一排,身高相差悬殊,高低不平如一道水纹。
居中一位,辈分和境界都是最高的,少年姿容,他正是现任陆氏家主陆神,道号古怪——天边。
其余四人中就有陆尾。
这个陆尾的脖颈处,有一条不易察觉的青线。
再次见到那个面带微笑的青衫剑客,陆尾看似神色平静,实则心有大恨!
差点就被这个笑里藏刀的年轻隐官,关押在那座别称“天牢”的雷局炼狱之内磨灭魂魄。
谢狗坐在地上,可惜此地纤尘不染,否则满身尘土,就显得更可怜了,不赔偿个百颗金精铜钱,休想打发了她,她又不是乞丐。
陆神抬头拱手,淡然道:“贵客登门,有失远迎。”
陈平安根本没有理睬这位陆氏家主,只是随便抖了抖袖子,身边便多出一位妖族修士银鹿,仙簪城副城主,大妖玄圃的爱徒。
陈平安笑道:“银鹿,你与陆道友,难得故友相逢,都不打声招呼?”
之前陆尾心神曾经来到一处没关门的府邸门口,里边有个席地而坐的家伙正在持笔写书,兢兢业业。
正是蛮荒仙簪城的副城主银鹿,他被年轻隐官拘拿了一魂一魄,真身跌境为玉璞,这个“分身”就被陈平安关在屋内,按照约定,不写够一百万字,而且必须保证内容的质量,否则这辈子就别想“出门”了。
故而这段时日,这个“银鹿”可谓绞尽脑汁,将家乡天下的见闻秘史逸事一一记录在册,好不容易才凑齐五十万字。
由不得这个副城主每日长吁短叹,写书真是一桩难事。
银鹿有模有样打了个道门稽首:“陆道友,又见面了。”难得出来透口气,却是如履薄冰,如果银鹿没猜错,地上那拨练气士,就是浩然中土陆氏的那些老不死了。
陆尾只能是装聋作哑,总不能真与那蛮荒妖族礼尚往来吧。
陆尾出身陆氏宗房,作为大骊地支修士之一的儒生陆翚则非陆氏宗房嫡传,只是陆翚与通过那串灵犀珠获知真相的太后南簪不同,他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陆尾在骊珠洞天内押注大骊宋氏,秘密扶植了后来成为大骊中兴双璧的曹沆和袁瀣。
正因为这一文一武成为后来一洲门户都会张贴的门神,陆尾得到一大笔源源不断的“分红”,仙人境瓶颈出现了一丝松动迹象。
若非走了一趟大骊京城,为陆绛当说客,不小心阴沟里翻船,仙人陆尾本该功德圆满,返回中土陆氏闭关寻求飞升境了。
陆尾当时在大骊皇宫,不管是心中积郁已久,还是别有图谋,都是与陈平安吐了些苦水的。
按照这位仙人的说法,陆氏家族实在过于庞大,宗房跟几个旁支之间,以及宗房内部,纷争不断。
不单纯是利益之争,更存在着诸多微妙的大道分歧。
所以陆氏家族的祠堂议事结果,与离开祠堂后的各自行事,在雾里看花的外人看来,往往是自相矛盾的。
好像被晾在一边的陆神神色自若,继续自顾自说道:“要与陈山主请教一事,不知那枚倒刻符字的六满雷印,是否出自我家某位祖师之手?”
按照陆氏谱牒,像陆尾这样的老人,都得称陆沉一声叔祖。
而陆尾被一枚极有可能是陆沉亲手打造的法印拘押,差点魂飞魄散,只能通过一盏祠堂续命灯重塑肉身,从头修行。
陈平安明知故问道:“某位祖师?陆氏族谱那么厚,我一个首次做客陆氏家族的外人,怎么知道陆家主是在说哪位?”
一个站在陆神身边的中人之姿的年轻女子,她竟是直接笑出声。
虽是一个姓氏的同族,她真是半点面子都不给家主陆神。
由此可见,阴阳家陆氏内部山头林立,各自为政,不是虚言。
她确实是有资格不卖面子给陆神,因为陆氏有一条道脉,重要性半点不输观天者那一脉。
这一脉负责辅佐酆都,保证世间人鬼殊途,幽明异路。
所以这一脉的陆氏“土地官”,与酆都以及天下城隍庙都是极有香火情的。
而她刚好就是这一脉的祖师。
陆神两次主动言语,陈平安都没有理会。
那个坐在地上的貂帽少女,还故意添油加醋:“这都能忍,老王八吗?都说打人不打脸,被一个年轻晚辈如此欺辱,不得卷袖子狠狠干一架啊?”
谢狗又哎哟喂连连出声,才想起自己还身受重伤呢,她伸手揉着膝盖,打了个寒战,嚷着“疼疼疼,瘸了瘸了”。
一个相貌清癯的高个老者心中愤懑不已:什么时候我陆氏祖地落到如此地步?
就是那文庙教主、祭酒来我陆氏做客,不一样需要处处恪守礼仪,该有的尊重,半点不缺!
陈平安挪步走到司天台边缘,轻轻跺脚,令半块青砖坠地,盯着那个陆氏家主:“如果不是朋友陆台,今天我肯定要去芝兰署逛一逛,与你们借走几本书才肯离开。”
上次陈平安提醒过陆尾,记得给中土陆氏捎句话:“以后别打大骊的主意。”还与陆尾彻底打开天窗说亮话:“你陆尾的出现,就等同于陆氏率先问剑,我陈平安和落魄山,则已经正式领剑。”对于山上修士而言,这其实就是彻底撕破脸皮了。
听到一个外人提起陆台,几个老人都是神色不悦。
陆台这个出身宗房的悖逆之徒、不肖子孙,差点给整个家族带来一场灭顶之灾——整座司天台上空,出现了一口好似倒悬的古井,井口朝下,遮天蔽日。
当时聚在司天台的观天者,光是当场跌境者就有三个。
而陆氏观天者的珍稀程度,外界根本无法想象。
如果不是天地异象之初,家主陆神第一时间就动用了供奉在祠堂内的两件重宝,堪堪挡住了那口古井的下坠,恐怕绝对不许出现丝毫浑浊之气的芝兰署都会被殃及。
那个高瘦老者忍不住厉色训斥道:“竖子成名,好大胆,竟敢在此大放厥词!”
谢狗一个蹦跳起身:“贼老儿,谁借你的胆,敢这么跟我家小陌的公子如此这般大言不惭?!”
陆神一卷袖子在身前迅速画了个圆,空中出现了一面神光灿烂的八卦镜。
一道雪白剑光瞬间砸中这面八卦镜,火光四溅,八卦镜逐渐出现一道裂纹,镜面龟裂声响越来越大。
芝兰署门口那边,有个慵懒青年从彩绘门神当中一步跨出,没睡醒似的,揉了揉眼睛。
结果被谢狗手持一剑洞穿腹部,钉入大门,谢狗则被那个青年反手按住脑袋,转身按在门上。
少女咧嘴一笑,青年突然身形倒退,双指并拢掐诀,将身前出现的一团团绽放剑光压缩在一丈之内。
若非其以秘法压制下剑光的威势,整座芝兰署就要报废了。
青年修士叹了口气,停下脚步,原来这具法相已经被无数条无形剑气切成了碎片。他正是陆神的出窍阴神,亏得不是一副阳神身外身。
陆神问道:“陈山主,这是要开战?”
陈平安将那“银鹿”收回袖子,再与谢狗招呼一声:“走了。”
蹲在芝兰署墙头上的貂帽少女哦了一声,化作剑光拔地而起,追随小陌一道离开。
那个胆战心惊的高瘦老者咬牙切齿道:“奇耻大辱!”
而那个好像唯恐天下不乱的女子点头附和道:“是啊是啊,奇耻大辱,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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