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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正诚想了想,问道:“你比陈平安大几岁?”

林守一备感憋屈,敢情爹只记得陈平安的岁数,自己的年龄都记不住,苦笑道:“爹,我真是你亲儿子吗?!”

林正诚淡然道:“这种事,得问你娘去,我说了不作准。”

林守一伸长手臂拈起一粒花生丢入嘴里,开始闷闷喝酒。

林正诚将自己身边的一碟干笋朝林守一那边推过去些许,说道:“陆沉在去年末,曾经来这找我,跟我聊了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他觉得是我害你失去了一桩天大机缘,导致许多本该属于你的好处,无形中转嫁到陈平安身上。陆沉的屁话,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可以听一半吧。”

林守一问道:“爹,能不能详细说一说?”

林正诚灌了一口酒,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倒酒便是,再将一些老皇历和内幕与林守一说了个大概。

林守一仔细想了想:“我就算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张赌天赌地的……赌桌,我还是争不过陈平安的,因为我韧性不足,除了看书和修行,对待其他事情,都太懒散了,没有半点上进心。再说了,除非是我自己猜到的,否则不管是谁与我泄露了天机,就等于直接失去了资格,会自动离开赌桌。爹你不用多想,更别因此有什么心结。如今的生活,我觉得就是最好的了。”

“何况,命理机缘一事,何其复杂难测,尤其是当我们涉足修行,一条光阴长河,逆流、溯洄、岔道皆无数,今是昨非。归根结底,这场我们这一辈都被蒙在鼓里的争渡,就是各凭本事,胜负输赢,都得认。”

“心外别求,终无是处。”

看着林守一清澈的眼神与那份雍容气度,林正诚难得有几分柔和脸色,只是很快就收敛起来,问道:“你是怎么跟陈平安说的?”

林守一说道:“我有让他来这边拜年啊。”

林正诚抬起头,皱紧眉头。

一看到爹这种闷着的表情,林守一就下意识发怵,他想了想,硬着头皮说道:“我在信上跟陈平安说了,可以来这边拜年。我觉得以陈平安的过人才智,这么一句,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林正诚皮笑肉不笑道:“是‘可以’,不是‘务必’?你这个读书人,字斟句酌的,很会遣词造句啊。”林正诚主动举起酒杯:“我不得给读书种子敬个酒?以后去参加科举,考个状元回家,我亲自去门口放鞭炮。”

林守一举起酒杯,放低又放低,轻轻磕碰一下,喝酒之前,委屈道:“爹,以后能不能别这么说话了。”

林正诚抿了口酒:“这是当爹的教儿子做人说话呢?”

林守一再次无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一口闷掉。

林正诚说道:“参加大骊朝科举一事,我没跟你开玩笑,四十多岁的状元,年纪不算大。就算考不中状元,只要是一甲三名,或者二甲传胪都行。”

林守一奇怪道:“爹,你也不是那种有官瘾的人啊,怎么到了我这边,就这么想要在家里祠堂挂块进士及第的匾额?”

“家里边有余粮,猪都能吃饱。户多书籍子孙贤,好学是福。”林正诚说道,“唯愿自家鲁钝儿,无病无灾至公卿,大富贵亦寿考。”

天气渐暄和,门外院中玉兰花开了。

在纷纷复国和立国的宝瓶洲南部,在四分五裂的旧大霜王朝版图上,新崛起了一个云霄王朝,占据了将近半数旧山河,一举成为宝瓶洲南方最具实力的强国之一。

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云霄洪氏未能拉拢那个仙君曹溶的灵飞观。

现任观主道号“洞庭”,在道观之外的两国边境,新开辟了一座战场遗址作为道场。

传闻这位道教真君擅祝词,修六甲上道,手执青精玉符,能够敕令阴兵。

在云霄王朝的东北边境,有一处人迹罕至的崇山峻岭,自古就没有修士在此开辟洞府,胡沣和吴提京,两个相逢投缘的年轻剑修,就在这边正式开宗立派了。

所谓典礼,就是放了几串鞭炮,摆了一桌酒菜。

可就是这么一块灵气稀薄的地盘,这么个勉强可以开辟道场的山头,都被一帮云霄洪氏地师找上门来,扬言此地是一条朝廷封正江河的源头之一,既然在此开府,按例需要带他们两个一起走趟京城,在礼部那边录档,写明姓名籍贯、师承,朝廷勘验过身份和资历,才可以正式立派,而且以后每年还要向朝廷缴纳“租金”……总之就是扯了一大堆繁文缛节,听得吴提京差点就要出剑砍人。

结果对方一听说胡沣是那大骊王朝的处州龙泉郡人氏,洪氏朝廷和地方官府的态度立即就掉转了一百八十度,非但没有继续纠缠胡沣,反而主动询问两位外乡仙师,需不需他们让附近的府郡衙署帮忙张贴榜文告示,下达一道山禁令,免得山野樵夫、采药人之流的俗子误入此地,打搅了两位仙师的修行。

此后,还有一个礼部官员登门拜访,身边还跟着一个曾经游历过旧龙州地界的年迈修士。

这个修士和胡沣闲聊了几句,措辞小心,其实就是验证胡沣的大骊身份,见那胡沣提起家乡风土皆无误,便不敢多问,很快打道回府,足够与朝廷交差了。

在山脚那边,目送对方离开,吴提京问道:“他们不嫌麻烦吗?直接跟大骊处州那边问一声不就行了?一封信就能够确定的小事。”

胡沣摇头道:“他们不敢因为这点小事,就去麻烦大骊朝廷。再者如今宝瓶洲南方诸国,最怕大骊刑部的粘杆郎找上门。”

吴提京笑道:“看架势,云霄洪氏都恨不得把你供起来,听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咱们要是点个头,就能当皇室供奉?你们大骊身份就这么金贵吗?”

胡沣淡然道:“也就只是这几十年的事情,搁以前就不是这种情况了。山上仙师和山下文人,最早对卢氏王朝和大隋高氏卑躬屈膝。即便后来大骊铁骑吞并了卢氏王朝,还是有不少文人雅士依旧崇拜别国,喜欢捧臭脚,看待国内情况就百般挑刺。用董水井的话说,就是跪着的人说硬气话,明明可以站着的人,却偏偏喜欢跪着说话。”

“崔瀺当国师那会儿就不管管?多糟心。”吴提京觉得挺有趣的,“现在好多了吧?”

“崔国师学问大,事务繁重,估计是顾不上这些,也可能是根本就懒得管。估计崔国师内心深处,从没有把他们当读书人看待吧。”胡沣点点头,“这帮文人现在都掉转口风了。比拼聪明才智,我们老百姓哪里比得上他们这些读过书的。”

重新登山,两位剑修边走边聊,胡沣,一年到头都是麻衣草鞋的寒酸装束,身材壮硕,其实已经四十来岁,瞧着却是弱冠之龄的容貌,就是整个人显得没什么灵气,总是脸色木讷,眼神呆呆的。

而那个真实年龄还不到二十岁的吴提京,却是姿容俊美,极有仙师风范,穿一身碧青色法袍,头戴一顶紫玉冠,腰系白玉带。

胡沣担心吴提京泄露行踪,惹来不必要的纠缠,就让他用了个化名,免得正阳山循着消息一路找过来。

一个龙门境,一个金丹境,双方都隐瞒了剑修身份。

虽说以他们两个的境界,在这个国师都只是一个元婴境的云霄王朝,下山横着走都没问题,但小心驶得万年船。

小镇有许多老话,比如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又比如一个走背运的人,哪天转身,都可能从粪堆里捡到金子。

吴提京是一个极其自信到近乎自负的人,胡沣反而是个性情软绵、言语温暾的人。如今门派反正就两个人,一个当掌门,一个做掌律。

聊着聊着,聊到了门派事务,今天胡沣又跟个碎嘴婆姨差不多,在那边絮絮叨叨,说吴提京离开正阳山的时候,怎么都该带点神仙钱才对,不该那么孑然一身,跟净身出户似的,连个钱袋子都没有。

吴提京给惹急了,提高嗓门道:“胡沣,你烦不烦,怎么总提这档子事?!”

胡沣依旧慢悠悠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现在咱们门派是怎么个情形,还需要我多说吗?”这位掌门自顾自说道:“反正以后我们这个门派,如果再有个类似你的谱牒修士,不愿意待了,我怎么都要送他一个钱袋子,多多少少送几颗谷雨钱。”

吴提京双手抱住后脑勺:“洞天里边,遍地都是宝贝,随便捡几件拿出去卖了,就啥都有了,怎会像现在这样,俩穷光蛋大眼瞪小眼?”

胡沣摇头道:“我给自己立过一个规矩,蝉蜕里边的东西,一丝一毫都不能往外带。”胡沣转头说道:“你要是喜欢,蝉蜕送你就是了,但是你得跟我保证,在你跻身上五境之前,也遵守这个规矩。”

吴提京摆摆手,免了,得了胡沣一块斩龙石,已经让这个天才剑修觉得良心不安了,他打趣道:“胡沣,你这算不算穷大方?”

胡沣肯定是真心愿意送出一座洞天,不是那种试探人心,而吴提京肯定不会收下,他不喜欢欠人情。

胡沣的祖宅位于二郎巷,如今整个宝瓶洲,都惊叹于那条泥瓶巷是一处藏龙卧虎的金玉道场,可其实杏花巷和二郎巷也不差的,反而是福禄街和桃叶巷,好像暂时就只出了刑部侍郎赵繇、龙泉剑宗的谢灵。

胡沣自幼就跟着开喜事铺子的爷爷一起走街串巷,帮着缝补锅碗瓢盆和磨菜刀。

后来骊珠洞天落了地,变了天,胡沣跟着小镇百姓一起闹哄哄拥向龙须河,他捡了八颗漂亮石头,卖给了福禄街和桃叶巷的两户人家,得了两大笔银子,然后在州城那边,用一部分钱买了些宅子,离乡之前,都让那个叫董水井的家伙,帮忙租出去了。

再将一部分银子交由董水井,算是合伙做买卖,亏了钱就当打水漂,赚了钱,就作为下一笔买卖的本金,至于董水井拿去做什么买卖,胡沣都不管。

双方很小的时候就很熟了,但一开始算不上朋友。

他跟董水井,都是小镇穷苦出身,只因为家里有长辈可以依靠,所以日子不算过得太拮据。

那会儿他们都喜欢去老瓷山翻翻拣拣,经常碰面。

董水井喜欢挑选那些带字的碎瓷片,胡沣喜欢带图画的。

最早几年,双方都不说话,后来是董水井率先开口说话,两个孩子,一拍即合,就有了默契,每次日落前,下了瓷山,凑在一起,以物易物,如此一来,两人收获明显更多。

胡沣现在每每回想起来,都会由衷佩服董水井的生意经,好像有些本事真是天生的,不用教。

每年的二月二,爷爷都会带着胡沣去神仙坟那边磕头。

离开家乡后,这一天,胡沣也会面朝家乡方向,遥遥敬三炷香。

这是爷爷交代的事情,胡沣不敢忘。

吴提京问道:“想好怎么报答李槐了吗?”

胡沣摇头说道:“暂时没想好。”

吴提京突然说道:“要不要联系一下董水井?”

胡沣疑惑道:“你不是一直说万事不求人吗?”

如果不是照顾吴提京的自尊和感受,胡沣其实是有过这个考虑的,双方是同乡,知根知底,又是年幼时做过买卖的,都信得过对方。

吴提京笑道:“老子是个不世出的练剑奇才,天才中的天才,但老子又没有那种点石成金的本事,兜里没钱说话不响,嗓门再大也没人听,这么点粗浅道理,我又不是个二愣子,怎么会不懂。何况只是合伙做买卖而已,又不算求人。”

胡沣笑了笑,也不道破,其实就是吴提京当了掌律之后,想要自己的山门稍微有点门派的样子,结果发现没钱是真不行。

一座门派,总不能就只有几间草棚茅屋吧?

胡沣倒是可以就地取材,亲手搭建出个有模有样的宅子。

问题在于他们两个修道之人,住这个,难道不比住茅屋更滑稽?

吴提京瞥了眼别在胡沣腰间的那支竹笛:“是你爷爷留给你的?”

胡沣摇摇头:“是爷爷早年帮我求来的。”

大骊京城,刑部侍郎赵繇在菖蒲河,宴请几个在旧山崖书院求学的“师兄弟”。如今旧山崖书院已经改名为春山书院了。

大隋山崖书院召开了一场议事,除了三位正副山长,还有几位君子贤人,李槐得以跻身其中,比较坐立不安。

桐叶洲燐河畔,于禄恢复本名,联手同窗谢谢,既是立国,又是复国。

严州府境内,多了一座乡野村塾,教书先生是个外乡人,姓陈。

今年春山花开如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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