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扬波已经在青蚨坊二楼的那间屋子里边,做了将近八十年的买卖。仿佛几杯酒的工夫,就悠悠过去了百年光阴。
老人与陈平安有过三面之缘,亲眼看着他从一个悬酒壶的背剑少年,变成戴斗笠的青年游侠,再到不惑之年的落魄山山主。
当年陈平安在二楼,情采刚好在三楼寒气屋内擦拭古剑,敏锐察觉到了楼下的异样,她就假扮端茶送水的侍女,去洪扬波的屋子内一探究竟。
两人走入一间卖盆栽的铺子。
这间铺子的代掌柜,是一个珠钗岛年轻女修,按辈分,她是流霞、管清几个的晚辈。
铺子门口,站着个青衫男子,他抱拳笑道:“洪老先生,情采姑娘。”
女子笑着自我介绍:“陈山主见谅,我是青蚨坊的现任掌柜,真名叫张彩芹,弓长张,五彩之彩,水芹之芹。”
当年陈平安离开青蚨坊,曾经回望一眼,看到这个凭栏而立的女子,就已经可以确定,她是一位隐藏气机的剑修。
铺子后院有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屋舍,茶叶酒水都备着。陈平安亲自煮茶待客,开玩笑道:“洪老先生是真心难请,今天属于意外之喜。”
洪扬波笑道:“陈山主若只是邀请我来落魄山这边做客,我岂会再三推辞?但陈山主是公然挖墙脚啊,我怎敢答应?”
毕竟是见过少年陈平安的,双方还正儿八经做过几次买卖,所以老人要比张彩芹更轻松自在,说话也随意。
洪扬波问道:“当年与陈山主一起游历地龙山渡口的那两个朋友,他们如今可是落魄山谱牒成员?”
“那位大髯刀客,名为徐远霞。”陈平安笑道,“年轻道士叫张山峰,他们都是我早年江湖偶遇的好朋友,不是落魄山谱牒成员。一个架子大,比起洪老先生,有过之而无不及,别说请了,我求他来落魄山都不乐意;一个跟洪老先生差不多,已经有了山上师承,我可不敢挖墙脚。”
趴地峰的火龙真人,在北俱芦洲的威望之高,无人能比。
张山峰又是这位老真人的爱徒,陈平安哪敢挖墙脚?
不说老真人,包括袁灵殿在内的几个张山峰的师兄,就能来落魄山这边堵门了。
火龙真人是出了名的与人为善,记名与不记名的那些客卿头衔,不计其数。
但是老真人都会提醒一句:“给你们担任客卿一事,莫要外传。当然了,摊上事,就来趴地峰找贫道,能帮忙,是肯定会帮忙的。”
一开始还有仙师沾沾自喜,觉得能够请老真人当自家客卿,不说独一份吧,总归是屈指可数的。
结果跟要好的山上朋友凑一堆,喝高了,一聊,才发现事情好像不对劲,一个个面面相觑——你是?
你也是?
你还是啊?
原来都是啊!
洪扬波正色道:“此次前来,东家和我,就是专程找陈山主的。”
陈平安给两人递去茶水,点头笑道:“洪老先生直说便是,都不是外人。”
洪扬波说道:“我们青蚨坊位于地龙山仙家渡口,而这座渡口的真正主人,其实是青杏国皇室。因为位于大渎以南,按照约定,青杏国就摘掉了大骊藩属国的身份。复国之后,新任国师是我的一个山上好友,认识百多年了,知根知底。也怪我贪杯,管不住嘴,与他吹嘘自己跟陈山主是旧识,估计他就去柳氏皇帝那边邀功了,刚好青杏国太子殿下将要在年中举办及冠礼,皇帝陛下就希望陈山主能从百忙中抽出点时间,参加这场典礼。”
张彩芹犹豫了一下,因为事实并非如此,是她主动与青杏国柳氏皇帝说及此事,她和皇帝陛下,都觉得可以来落魄山这边试试看,成了最好,不成也就当游历了一趟北岳地界。
陈平安是何等的老江湖,只是张彩芹的这么一个细微表情,就立即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他假装不知真相,笑着答应下来:“没问题。”陈平安还半开玩笑补了一句:“要是洪老先生实在不放心,怕我忘了,就在庆典举办前几天,寄一封信到霁色峰,就当是提醒我此事。”
谈妥了正事,心中大石落地,张彩芹诚心实意与那位陈山主抱拳致谢。
陈平安只得笑着抱拳还礼:“不用这么客气,就当我为先前接连挖墙脚赔罪了。”
其实邀请陈平安参加这场典礼,张彩芹是不太抱希望的。
很多事情,一旦开了个口子,就得照顾到方方面面的人情世故。
打个比方,一座仙府门派里边有诸多山头和法脉道统,一位祖师堂老祖师,受邀参加了一次某峰的观礼,接下来其余诸峰跟着开口邀请,这位老祖师要不要露面?
所以要么就干脆全不去,否则很容易顾此失彼。
不然就是成天参加各种名目的典礼,别想着清净修行了。
“我们东家,年幼时曾经遇到一位云游高人,得了‘地仙剑修’四字谶语。”洪扬波主动提及一事,“至于商贾之术,经营之道,东家虽然用心不多,但毕竟还是耽误了修行,不然如今多半已经一语成谶了。”
她有些无奈,何必与外人说这个,关键还是与一位城头刻字的年轻隐官聊什么“剑修”,不是贻笑大方吗?
这“地仙”在那正阳山可能值点钱,在陈平安的落魄山,能算什么?
陈平安内心微动,说道:“冒昧问一句,当年那位过路高人,是男子还是女子?”
至于夸几句张彩芹资质如何好、未来成就不会低的客套话,免了,在座双方,都是做惯了生意的人,说得矫情,听着也不会觉得顺耳。
由于涉及隐秘,洪扬波不宜开口,就转头望向东家,张彩芹没有藏掖,说道:“是一位貌不惊人的妇人,荆钗布裙。她曾经为家族几个长辈算命,都极准,所言之事皆灵验。在那之后,我果真很快就温养出一把本命飞剑。”
其实这位不知名的世外高人,还赠给张彩芹一件见面礼,是一方砚台,雕龙纹,铭文“龙须能辟暑”。
妇人还曾泄露过天机,预言张彩芹此生最大的一桩修道缘法,在“蝉蜕”二字。
陈平安轻轻点头,笑道:“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位高人所谓的‘地仙’,并不是金丹、元婴两境,而是上五境的仙人境。老说法了,专门形容一位常驻人间的陆地神仙。”
果然是田婉捣的鬼。
极有可能,田婉是相中了张彩芹的资质,却不愿意像苏稼那样带去正阳山,交给别人栽培。
再者苏稼身份特殊,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
估计田婉打算与白裳合谋成功后,再将张彩芹收为嫡传,或是推荐给白裳,为自己赚取一份人情。
陈平安突然问道:“洪老先生铺子里的那幅《惜哉帖》,可是这位高人当年故意留下的?”
张彩芹和洪扬波对视一眼,都不知陈平安为何有此问。
这幅字帖,在宝瓶洲山上名气不小,曾是古蜀地界一位本土剑仙的墨宝,属于他证道之前的得意之作。
正因为如此,写得格外神气横溢,笔墨淋漓,毫无老成内敛之意。
洪扬波卖给陈平安的那幅,当然是摹本,笔意很接近真迹,极有古意,用双钩之法,先勾勒空心字再填墨,使得《惜哉帖》字迹宛如秋蝉遗蜕,世间宝帖法书摹勒上石,多用此法。
陈平安没有继续多聊这幅字帖,最后洪扬波说因为有故友相约,马上要和东家一起去趟京畿之地,南返之时,他们再去落魄山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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