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母凭子贵,整个宝瓶洲,谁能跟她比?
采伐院刚刚设立那会儿,整个洪州官员都在等着看好戏,想要看看那个从京城来蹚浑水的林正诚在豫章郡如何碰一鼻子灰。
但是林正诚上任后,既没有拜访任何一位豫章郡官员和皇亲国戚,也没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甚至都没有去豫章郡任何一座大山逛逛,几乎可以说是足不出户。
结果在一夜之间,所有偷采盗伐山上巨木的,从台前到幕后,全部消失了,都不是那种暂时的避其锋芒,而是主动撤离,销毁一切账簿,一些个走都走不掉的人物,更是被毁尸灭迹。
光是豫章郡境内的十几个店铺就全部关门了,一个人都没有留下。
当然,可能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钉子”,全都自己清理干净了。
只说那个在整个洪州势力盘根交错的南氏家族,就在前不久,正月里,在祖宗祠堂里进行了一场关起门来的议事,七八个嫡出、庶出子弟直接就被除名了,而且没有给出任何理由。
有不服气喊冤的,也有几个言语叫嚣、狂悖无礼的,前者被打得满嘴都是血,至于后者,就那么被直接打死在祠堂里。
朦胧小雨润如酥,有贫寒少女提着竹篮沿街卖杏花。
曹茂最后在一间售卖瓷器的铺子里找到了两鬓皆白的林正诚,跟个郡县里边的老学究差不多,就是显得没那么年迈暮气。
店铺掌柜也是个老人,正在笑话这位林老弟既然兜里没几个钱就别痴心妄想铺子里的那件开门货了。
林正诚瞥了眼门口的曹茂一行人,将一只瓷瓶轻轻放回架子,与掌柜说下次再来。
掌柜挥挥手,说话很冲:“林老弟若还是没钱,就别再来了。”
林正诚走出门去,问道:“找我的?”
年轻武将把手中的油纸伞递给林正诚,自己刚好能与身边女子共撑一把伞,一举两得。
林正诚没有客气,与那个手背满是伤疤的年轻人笑着道了一声谢,接过油纸伞。
曹茂先掏出兵符,自报姓名和禺州将军的身份,再轻声解释道:“本将有命在身,必须亲自走一趟豫章郡和采伐院。相信林院主已经得到上边的消息了。”
林正诚淡然说道:“随便逛就是了,难不成采伐院那么点高的门槛还拦得住一位禺州将军登门?要说曹将军是专门找我谈事情的,免了,我只管偷采盗伐一事,其他军政事务,无论大小,我一概不管,也管不着。”
禺州将军身后那几个随从都觉得这个林正诚不愧是京官出身,官帽子不大,口气比天大,一州刺史都不敢这么跟曹将军话里带刺吧?
曹茂还是极有耐性,说道:“相信林院主听得懂曹某人那番话的意思,事关重大,出不得半点纰漏,我还是希望林院主能够稍微抽出点时间,坐下来好好商议一番。”
林正诚笑道:“曹将军可能误会了,采伐院不比处州窑务督造署和附近的织造局,职务很简单,字面意思,就只是负责缉捕私自采木的人,以后衙门若是有幸不被裁撤,最多就是按例为皇家和朝廷工部提供巨木,所以曹将军今天找我谈正事,算是白跑一趟了。要说曹将军是来谈私事的,家族祠堂或是宅邸需要一些被采伐院划为次品的木头,那我这个主官在职权范围内倒是可以为曹将军开一道方便之门,价格好商量,记得事后别大张旗鼓就是了,否则我会难做。都说官场传递小道消息一向比兵部捷报处更有效率,我这种地方上的芝麻官可经不起京城六科给事中的几次弹劾,曹将军还是要多多体谅几分。”
曹茂有些无奈。跟这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最难打交道,面上寒暄,胸中冰炭。
我跟你商议陛下微服私访的天大事情,你跟我扯这些芝麻绿豆的私情琐碎,你林正诚当真会在意与一个禺州将军的官场情谊?
曹茂便跟着转移话题,笑道:“据说如今盗采一事都停了。”
林正诚点头道:“估计是采伐院的名头还是比较能够吓唬人的。”
曹茂之所以如此有耐心,是因为作为大骊前巡狩使苏高山的心腹爱将,比起身后那帮随从,要多知道些内幕。
虽然只有两件事,但是足够让曹茂慎重再慎重了。
第一件事,林正诚并非大骊京城人氏,而是出身骊珠洞天,他是后来搬去的京城,才在兵部捷报处当差多年。
第二件事,林正诚还是那个林守一的父亲。
大骊京城钦天监有个叫袁天风的高人,白衣身份,最擅长月旦评和臧否人物,在林守一这边就曾有一句“百年元婴”的谶语,结果林守一四十来岁就跻身元婴境了。
说错了吗?林守一难道不是在百岁之内跻身了元婴境?
又有好事者询问林守一能否百年玉璞,袁天风只是笑而不言。
曹茂如今在朝中有一座隐秘靠山,姓晏,是个通天人物,如果说大骊王朝是如日中天,那么此人就是大骊王朝的影子。
曹茂从这位大人物那边得知,宋和其实对林守一极其器重,对这个满身书卷气的年轻修士早就寄予厚望,甚至愿意把他当作未来国之栋梁来精心栽培,所以早年才会有意让林守一接替担任礼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在这个作为大骊朝廷最有实权的郎中的清贵位置上,再在京城官场积攒几年资历,即便不参加科举,有先前担任过大渎庙祝的履历,再破格提升为礼部侍郎,朝堂异议是不会太大的,将来林守一如果再获得书院君子的身份,那么有朝一日顺势接掌礼部就更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将来大骊庙堂,刑部有赵繇,礼部有林守一,再加上其余那拨如今还算年轻的干练官员,文臣武将,济济一堂。
如果不是林守一出身骊珠洞天那么个千奇百怪的地方,差不多岁数的年轻一辈就有陈平安、刘羡阳、马苦玄、顾璨……再加上林守一喜欢清净修行,埋头治学,不然他会更加引人注目,获得与他的修为、学识相匹配的名声。
林正诚都没有邀请他们去衙署喝个热茶,曹茂已经有了无功而返的心理准备,想着实在不行就自掏腰包,与采伐院私底下购买一批被官吏鉴定为次品不堪用的木材。
迎面走来一个沿街叫卖杏花的贫家女,见到了曹茂和林正诚一行人,就立即退到墙角站着。
她眼中有些好奇,不只是民见官、贫见富的那种畏惧。
撑伞的年轻武将将油纸伞交给身边的女修,快步走向前去,与少女询问价格,掏出钱袋子,干脆将一篮子杏花都买了下来。
担任禺州军府随军修士的女子朝他递回油纸伞,接过花篮,摘下一朵杏花别在发髻间。
年轻武将用蹩脚的言语称赞了几句,女子貌美如花,男子的情话土如泥壤。
林正诚突然主动开口说道:“曹将军跟处州落魄山有没有香火情?”
曹茂脸色如常:“早年在家乡跟当时在书简湖历练的陈山主见过一次面,但是算不上香火情,勉强能算不打不相识,之后就再没见过。”
身后几个都是第一次听闻此事,一个个大为惊讶:咱们曹将军可以啊,竟然跟那位年轻隐官是旧识?听意思……“打过”交道?
林正诚没有多说什么。
采伐院的一众官吏都知道林院主似乎心情不太好,可能是觉得这个采伐院主官不好当?又好像在等什么,结果没等着,就显得有几分神色郁郁。
去年冬末,闭关之前,林守一给霁色峰寄出一封密信,提醒陈平安在正月里可以去洪州豫章郡的采伐院登门拜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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