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觉得年轻隐官那么聪明的人,是不太会愿意依赖他人的,尤其是认定的事情,就会格外坚决,道心不可移动丝毫。
但是在刘羡阳这边,陈平安好像是很能听劝的。
最让她觉得没道理的一点是刘羡阳心比天宽,陈平安却心思幽深。
一个什么都懒得多想半点,就算天塌下来都不耽误手头的事情;一个好像路边有一粒芝麻都要捡起来揣摩来历。
都说朋友之间性格投缘才能关系长久,刘与陈却是截然相反的性格。
刘羡阳笑道:“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赊月知道刘羡阳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点点头:“难道不奇怪吗?”
刘羡阳摇摇头:“其实不奇怪,因为他一直胆子最小,长不大嘛。”
少年安能长少年?陈平安能长少年。
小镇东门外不远有个驿站,是与槐黄县衙差不多时候建立的,官方名为如故驿,不过小镇百姓还是习惯称之为鸡鸣驿。
郑大风今天就一路逛荡到了鸡鸣驿,驿丞是小镇本土出身,早年是龙窑督造署的胥吏,挪个窝而已,反正都是不入流的品秩,从驿卒一步步做起,终于混了个一把手。
他年轻时候跟郑大风是酒桌赌桌上的好兄弟,经常是郑大风押大他就押小,总能赢钱。
两人再去黄二娘的铺子喝酒,反正又是郑大风赊账。
这家伙凭此攒了不少媳妇本,据说近期都开始替他那个不成才的孙子谋个急递铺差事了。
今儿见着了消失多年的郑大风,很是嘘寒问暖了一通,只是驿丞官小事情多,两人叙旧的时候,常有携带公文袋的驿卒来花押、勘合,郑大风也不愿打搅这个公务繁忙的老兄弟,约好有空就一起喝酒。
临行之前,郑大风冷不丁问一句:“你不是师兄吧?”驿丞愣了半天,问他说啥,郑大风连忙说没事,踱步走出驿站。
都怪陈平安那家伙,连累自己都喜欢疑神疑鬼了。
郑大风这趟下山,除了驿站,就去了趟以前的神仙坟。
因为今天是二月初三,郑大风就去了文庙那边,却没去主殿祭拜那些吃冷猪头肉的圣贤,而是拣选了一间偏殿,对着其中一尊神像,双手合掌,念念有词。
汉子难得如此神色肃穆。
郑大风都懒得回自己那个位于小镇东门附近的黄泥屋子,连只母蚊子都没,想想就伤心。
岔出驿路,寻个僻静处,郑大风悬好符剑,拈出一张遮掩身形的符箓,御风去往牛角渡。
此符被郑大风取名为墙根劝架符,又名梁上君子符。
汉子又是伤感叹息一声,只觉得这种宝贵符箓落在自己手里实在是大材小用,不务正业,屈才了啊。
牛角渡的包袱斋生意一般,郑大风双手负后,步入一间冷冷清清的铺子。
柜台后边的珠钗岛女修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看清来人后,白了一眼,立即低下头,自顾自翻书看。
郑大风斜靠柜台,笑眯眯道:“管清妹子,几年没见,长大了啊。”
最后几个字,汉子特别咬文嚼字。
名为管清的女子抬起头,就看到那家伙飞快偏移视线。她恼羞成怒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
郑大风唉了一声,嬉皮笑脸道:“咋个不说狗改不了吃屎呢,果然管清妹子还是淑女,骂人都不会,轻飘飘的,挠痒痒呢。”
管清瞪眼道:“姓郑的,警告你啊,有事说事,没事赶紧滚蛋。”
她实在是受够了这个自诩风流的家伙,满嘴土得掉渣、腻歪至极的所谓“情话”,哪怕只是想一想就要起鸡皮疙瘩。
陈先生那么个正经人,怎么找了个这么个不靠谱的家伙当落魄山的看门人?
郑大风轻轻捶打心口,咳嗽几声,问道:“流霞姐姐和白鹊妹子呢,没跟你在一起吗?我可是一回家乡就立即与山主询问你们是瘦了还是胖了,修行顺不顺利,山主说如今你们都在鳌鱼背闲着呢。”
管清抄起一把算盘就砸过去,郑大风一个低头转身,再一个伸腿,以脚尖轻轻一挑算盘,伸手抓住,再轻轻放在桌上,摊开手心,滚动算盘珠子,笑道:“大风哥这一手抖搂得漂不漂亮,是不是风采依旧?还是犹胜往昔?”
管清深吸一口气:“郑大风,你再这么无赖,我就要去落魄山跟陈山主告状了!要是陈山主捣糨糊当和事佬,铺子这边的生意我就撒手不管了!你再想恶心人半句,就得去鳌鱼背闯山门!”
郑大风抹了把脸,竟然没有废话半句,一瘸一拐地默默离去。
就在管清略有愧疚,觉得是不是把话说重了的时候,那汉子冷不丁一个身体后仰,探头探脑道:“管清妹子,当真这么绝情吗?大风哥今天专门为你刮了胡子,换了身干净衣服,你就不问问大风哥这么些年去哪儿潇洒了,在外有无娶妻生子……”
管清想起一个百试不爽的独门诀窍,学师妹白鹊,双指并拢,使劲一挥,沉声道:“消失!”
郑大风立即伸手一抓,好似将一物揣入怀中,这才心满意足离去。
但凡是有珠钗岛女修当临时掌柜的铺子,郑大风都一一逛过,她们与管清妹子一般,都与郑大风“打情骂俏”了一番。
神清气爽的汉子来到一间悬“永年斋”匾额的店铺,正了正衣襟。今日登门,绝对不能再次败退而走。
牛角山渡口只租了少数包袱斋给外人,其中长春宫就要了两间铺子,租金可以忽略不计。
铺子掌柜是个中年妇人模样的女修,姿容不难看,但也不算好看,正在翻看一部百看不厌的《兰谱》。
她与郑大风并不陌生,见着了多年不曾露面的汉子,立即故意趴在柜台上,嫣然笑道:“哟,这不是大风兄弟嘛,又遛鸟呢。来来来,赶紧把那只小麻雀放出笼子给姐姐耍耍……愣着做什么啊?趁着铺子没有外人,有什么好难为情的?在外边逛荡那么些年,还是这么脸皮薄,瞧你这点出息……”
郑大风咝一声,真心顶不住啊,只得神色腼腆道:“帘栊道友,哪有你这么待客的,容易吓跑客人。”
道号帘栊的妇人从柜台上的果盘里拈起一个柑橘狠狠砸过去,嗤笑道:“在附近铺子的威风呢?”
郑大风赶紧弯腰接住那枚暗器,悻悻然道:“我这不是长得不那么英俊,相貌不占便宜,就只好在情话上边下功夫了嘛。”
帘栊在这儿看顾生意,纯属散心。
她与长春宫现任宫主是同辈且同脉,不过辈分高,年纪小,是那种“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关门弟子,因为始终无法打破龙门境瓶颈,心灰意冷,就主动来看铺子了。
郑大风以前常来唠嗑,刚好两个都是能聊的,而且荤素不忌,所以这么多年没见郑大风,帘栊还真有几分想念来着,当然跟那种男女情愫是绝对不沾边的。
郑大风手肘抵在柜台上,斜着身子,伸手捋头发,吹嘘自己与撰写《兰谱》的朱藕是怎么个相熟法,有机会定要介绍给帘栊姐姐认识认识,再拽文几句:“幽居静养山中,作林泉烟霞主人,一日长似两日,若活九十年,便是百八十,所得不已多乎。闲居又有三乐,可以颐养天年,食春笋,夏衣薜荔,雪夜读禁书……”
帘栊就喜欢这个丑汉的那股斯文劲头。说句良心话,要不是郑大风的模样实在是寒碜了点,真心不至于打光棍到今天。
铺子来了个郑大风没见过的外乡女修,她见着了里边唾沫四溅的汉子,可能是听到了帘栊的心声介绍,主动说道:“见过郑先生,我叫甘怡,来自长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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