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同门中有刘羡阳和谢灵这两个大道成就一定会很高的天才师弟,再加上师父阮邛从不在弟子境界上苛求什么,徐小桥在龙泉剑宗的日子其实过得既充裕又闲适。
联袂御风途中,后知后觉的赊月随口问道:“那个谢灵在炼化什么来着?”
刘羡阳笑道:“一件仙兵品秩的琉璃宝塔。”
他再补了一句:“是某个被我掀翻摊子的家伙送给谢师弟的。”
赊月转头瞥了眼一座山头,点头说道:“是蛮值钱的。”
刘羡阳又开始言语泛酸:“我辈剑修,此等身外物算个啥……他娘的,当然算个啥啊!只要谢师弟愿意割爱,我就给他磕几个头好了。”
赊月疑惑道:“你就这么想要仙兵?”
在她看来,刘羡阳是最不需要什么仙兵的那种奇怪剑修。
刘羡阳愣了愣:“干吗?你有啊?”
赊月点头道:“蛮荒天下是个什么风气,你又不是不懂,既然都出门了,当然就把家当都揣在身上了,所以兜里有那么几件,既然你这么想要,挑两件顺眼的拿去炼化?”
刘羡阳咧嘴一笑,伸手轻拍自己的脸颊:“说啥呢,我又不是陈平安,长得像是那种吃软饭的人吗?”
赊月翻了个白眼。
到了祖山,刘羡阳果真系上围裙开始下厨,赊月熟门熟路地在旁帮忙。
刘羡阳突然转头说道:“倩月啊,先前可能是我没把那句话说明白。陈平安只是长得像个吃软饭的,我不是像,我就是啊。”
赊月一记手刀狠狠劈柴,再随手丢到灶台边,没好气道:“过时不候。”
她一听到那位年轻隐官的名字就倍感郁闷,心情不太好。
刘羡阳笑道:“别郁闷了,回头我当着你的面把他套麻袋里打一顿。”
赊月扯了扯嘴角:“他不敢拿你怎么样,那么记仇,我咋办?”
刘羡阳觉得是得找个机会跟这位余姑娘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不过自己得先喝酒壮壮胆,大概所有真心喜欢谁的人都是胆小鬼吧。
刘羡阳说道:“你之前逛州城,见过那个少年吗?”
赊月摇摇头。
原来方才刘羡阳从董师兄那边得知一事:处州城有个家道中落的寒酸少年名叫李深源,怀揣一颗品秩不低的蛇胆石,竟然独自从处州一路徒步穿过禺、洪等州,走到了位于大骊京畿之地的旧北岳附近,等走到龙泉剑宗的山门口时,已经跟乞丐差不多了。
他是想要送出那颗蛇胆石,凭此作为敲门砖,成为一名龙泉剑宗弟子。
而且他指名道姓,要与如今道场位于煮海峰的徐小桥拜师学艺,即便无法成为这位女剑仙的嫡传弟子,暂时当个外门弟子都可以。
煮海峰不在骊珠洞天西边群山之列,是大骊旧北岳地界原有的一座山峰,旧名铸山,只是划拨给龙泉剑宗,就改了个名字。
听说那少年祖祖辈辈是小镇人氏,祖宅就在二郎巷。
后来家中长辈卖了祖宅,得了一大笔金银,在州城同一条街上与官府交割地契,换取数座相邻的崭新大宅子。
家族早先还极有远见,同时购买了不少城外良田,照理说这样的优渥家境,稍微老实安分一点,经过一两代人的经营,不管是成为书香门第还是花钱走门路求个先富再贵,都是不难的。
只是再大的家业抵不过一个“赌”字,而且一家之内还出了两个赌鬼。
想要在赌桌上赢钱,自古不靠赌术,就只能靠坐庄和出老千了。
其实很多从小镇搬去州城的家族,至少有三成都把一份厚实家业败在了赌桌上。
这个李深源也不硬闯山门,更不废话半句,只是在附近山野搭了个草棚子,活得跟个野人差不多,每次露面就是蹲在山门口等消息,希冀着龙泉剑宗能够准许他上山。
同门几个碰头,既然阮铁匠还在闷头打铁,当然就是刘羡阳这个新任宗主当家做主了,咫尺物里带了好些海鲜回来。
董谷和徐小桥踩着饭点赶来,看见刘羡阳一屁股坐在师父的主桌位置也没说什么,估计就算师父这会儿露面,刘羡阳都有脸跟师父坐在一条长凳上吃饭。
同桌吃了顿家常饭,这是龙泉剑宗的传统了,讨论天大的事情,都只是在饭桌上聊几句。
真应了那句老话: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哪怕是当初刘羡阳继任宗主一事,也是桌上聊出来的,阮邛说了,刘羡阳没拒绝,董谷、谢灵几个都赞成,就算定下来了。
今天饭桌上无非是多出个赊月,而且她也不算什么外人。
刘羡阳举杯跟董谷磕碰一下,问道:“谢灵要是成功炼化那件宝贝,再出关,会不会就是玉璞境了?”
董谷抿了一口酒,夹了一筷子,说道:“不清楚。”
徐小桥却是点点头:“闭关之前,谢师弟就是这么跟我说的。谢师弟说话一向稳重,他既然这么说了,那就八九不离十。”
刘羡阳转头望向董谷:“董师兄,谢灵没跟你说?”
董谷摇摇头。
刘羡阳再笑嘻嘻转头望向徐小桥,徐小桥猜出他要胡扯些什么,抢先说道:“劝你别讨骂。”
“师姐懂我。”
刘羡阳哈哈笑道,揉了揉下巴:“咱家这长眉儿了不得,了不得啊。阮铁匠真是走大运捡到宝了,长眉儿如今就位居宝瓶洲年轻十人前列,再等他成为玉璞,岂不是跟我这个宗主平起平坐了?等这小子出关,我就得好好劝劝阮铁匠,既然都不是宗主了,那就别端那啥师父架子了,下次一起吃饭,动筷子之前,得主动给谢灵敬几杯酒。”
董谷根本不搭话,徐小桥也只当刘羡阳在放屁。
偌大一座宝瓶洲,敢这么拿阮邛开涮的人真心不多,说不定就只有刘羡阳一个。
一来,阮邛在龙泉剑宗的“娘家”风雪庙时就是与世无争的散淡性子,埋头铸剑多年,持身正派,有口皆碑。
早年如风雷园李抟景那般桀骜不驯的剑修连作为一州山上领袖的神诰宗都瞧不上,但是聊起铸剑师阮邛,却难得有几句入他法眼的好话。
二来,阮邛是骊珠洞天最后一任坐镇圣人,又受邀成为大骊首席供奉,偶尔几次参加京城御书房议事,不说皇帝陛下,连同魏檗、晋青在内的大岳山君,都对阮邛极为礼重。
那位化名曹溶的道门天君,作为陆沉嫡传弟子、俱芦洲贺小凉的师兄,曾经现身大骊京城,传闻也就只是与阮邛这个闷葫芦聊了几句。
何况如今名动一洲的自家弟子刘羡阳也好,那位“墙里开花墙外香”的年轻隐官也罢,好像双方年少时分别曾是龙须河畔铁匠铺子的长工和打杂短工。
更有小道消息,这位落魄山的陈隐官在未发迹之前,因为寄人篱下的缘故,只要见到那个沉默寡言的阮邛,就会跟老鼠见到猫一样。
故而如今宝瓶洲大渎以南的山上又有些只敢在私底下说几句的传言:龙泉剑宗之所以搬离处州,只因为那个陈隐官是睚眦必报的性格,当年在铁匠铺丢的面子,如今都要找回场子,大骊皇帝陛下因此焦头烂额,无法调节双方矛盾,只得让龙泉剑宗退让一步,再让阮邛卸任宗主之位,由陈隐官的年少挚友刘羡阳继任,才打消了陈平安积攒多年的满腔愤懑,不至于与阮邛彻底撕破脸皮,两败俱伤……
所以某人前不久在与前辈宋雨烧一起北归游历途中,专程抽身找到那几个传播这类说法,或是在山水邸报上故意旁敲侧击的仙府门派,去他们的祖师堂,或是那几位山主、掌门的修道之地,喝了喝茶、谈了谈心、讲了讲道理,宾主尽欢,气氛融洽。
刘羡阳有些奇怪:“这个一根筋的孩子怎么舍近求远来咱们这边混饭吃,陈平安的落魄山不是更近?”
董谷说道:“估计是因为落魄山对外宣称封山。”
刘羡阳问道:“那少年有机会上山修行吗?”
山上山下的仙凡之别,两者界限之分明,不亚于幽明殊途,人鬼之分。
徐小桥说道:“勉强可以修行,只是资质实在一般,即便领上山了,能不能跻身中五境都得看以后的造化。”
言下之意,少年就算加入龙泉剑宗,未来的修行路上,若无大机缘,可能这辈子都到不了洞府境。
董谷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徐小桥有此说,还是因为她早年学来了一门辨识根骨的独门秘术,这就意味着那个名叫李深源的少年资质不是一般的“一般”,若是去了别处仙府,别说是那种高不成低不就的鸡肋,恐怕在那些勘验根骨的仙师眼中,连鸡肋都称不上,肯定会被拒之门外。
而徐小桥的这门秘术,对于任何一个山上门派而言,都是梦寐以求的手段,长远来看,不输任何一件镇山之宝。
刘羡阳问道:“他的心性如何?”
能不能进龙泉剑宗,在阮铁匠手上就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首先看人品与心性,再看资质好坏,前者不行,天赋再好,龙泉剑宗也不收。
董谷说道:“犟,认死理,肯吃苦,就是悟性差了点,真要上山修行,确实很勉强。”
刘羡阳顿时乐了:“岂不是很像某人少年时。”
徐小桥欲言又止,忍了忍,想想还是算了。也就你敢这么评价落魄山陈山主了。
刘羡阳说道:“徐师姐,你就收下吧,先让李深源当个不记名弟子好了。”
徐小桥点点头。
董谷问道:“那颗蛇胆石咱们收不收?”
刘羡阳笑道:“收,为何不收?”
法不轻传,在山上,从来不是一句轻飘飘的空话。毕竟世间规矩,从来不是为一小撮特例而设置的。
“家里人拴紧裤腰带送去学塾读书的孩子,相比那些家族从指甲缝里抠出点钱财就能上学的孩子,估计读书会更用心点。”刘羡阳笑了笑,“自个儿花真金白银买来的一个外门弟子,比起外人白送给他的一个煮海峰嫡传弟子,时日一久,你们觉得哪个在少年心中的分量更重?反正我觉得是前者。至于那颗蛇胆石,留在财库里就是了,将来李深源若能成功跻身洞府境,再以贺礼的名义赠予他,就当是兜兜转转,物归原主。”
董谷点头道:“如此做事,十分老到了。”
徐小桥也由衷附和道:“总算有点宗主风范了。”
刘羡阳一拍桌子:“把‘总算’和‘有点’以及‘了’,都去掉!”
徐小桥呵呵一笑。这位师姐用疑问语气说了“宗主风范”那四个字。
刘羡阳无奈道:“我这个宗主真是当得糟心!再见到阮铁匠,再等谢灵出关,老子非要卸任宗主一职不可,再让长眉儿当几天宗主再卸任,头把交椅交给董师兄或者徐小桥来坐,传出去也是一桩千古美谈。一座宗门,不到三十年就更换了四任宗主,谁能跟咱们龙泉剑宗比这个?”
门外走来一个面无表情的汉子,董谷和徐小桥立即站起身喊了声师父。
刘羡阳笑容灿烂,赶紧让赊月去添副碗筷,自己则站起身给师父他老人家挪个地方,觉得还是不够尊师重道,就大步跨出门去,搓手道:“师父,咋个不打铁了,都不与弟子打声招呼呢?你瞧瞧,桌上这些菜的口味偏辣,只照顾到了董师兄跟徐师姐,而且全是海鲜,师父吃得惯吗?要是吃不惯,我这就下厨烧两个拿手的下酒菜……”
阮邛一言不发,坐在主位上边。赊月拿来碗筷轻轻放在他手边,他点头致意,脸色终于好转几分。
徐小桥也已经去拿来一坛酒和几只白碗,给所有人都倒了一碗。师父不好什么仙家酒酿,只喝市井土烧。
阮邛端起酒碗抿了一口,拿起筷子,习惯性轻轻一戳桌面,再开始夹菜。
董谷和徐小桥这才敢跟着端碗喝过一口酒,再去拿起筷子。
反观刘羡阳,已经开始给师父夹菜了,很快阮邛那碗米饭上就堆满了菜。
阮邛说道:“朝廷希望我去一趟京城,再陪着算是微服私访的皇帝陛下走一趟洪州豫章郡。”
刘羡阳笑道:“既然陛下是微服私访,又不是那种大张旗鼓的出巡,费这么大劲做啥?师父不愿意去京城就拉倒,要是想出门散心,就直接去豫章郡嘛。要是觉得这么做有点不给陛下和朝廷面子,就换我去。”
阮邛摇头道:“信上说得比较直接,必须是我去。”
刘羡阳皱眉道:“豫章郡除了出产大木,私自砍伐一事朝廷屡禁不止,这才新设了个采伐院,此外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当今太后的祖籍所在了,咋个就需要师父你亲自走一趟了?”
阮邛说道:“采伐院首任主官是刚刚从京城捷报处调过去的林正诚。”
刘羡阳问道:“林守一他爹?”
阮邛点点头。
刘羡阳喝了口酒,说道:“那就走一趟吧。”
阮邛说道:“我只是通知你们有这么件事,没跟你们打商量。”
刘羡阳恼羞成怒道:“阮铁匠,你扪心自问,我这个宗主当得憋不憋屈?”
阮邛根本不搭理他,只是转头望向赊月:“余姑娘,什么时候跟刘羡阳结为道侣?”
赊月一向是个不在饭桌上亏待自己的,这会儿满嘴饭菜,腮帮鼓鼓,猛然抬头,一脸茫然。
阮邛喝完一碗酒,轻轻放下,说道:“刘羡阳平时说话是不着调,人还是老实的,是个会过日子的男人,出过远门见过世面,也能收心,成亲了,他就更不会在男女事情上乱来。这些话,不是我当他师父才说的,余姑娘,你要是觉得刘羡阳值得托付,你们俩的婚事就别拖着了。”
赊月霎时间满脸通红,刘羡阳也好不到哪里去,耳朵、脖子都涨红了。董谷和徐小桥也是满脸笑意。
阮邛稍稍加重语气,却只是重复最后那句话的意思:“别拖着。”
他这个给刘羡阳当师父的很赞成这门婚事,肯定不会拦着。
随后,阮邛也没有继续倒酒,只是吃完那碗饭就起身离去。
大概这次离开铸剑屋子,这个被刘羡阳称呼为铁匠的男人就是想要说这么件事。
徐小桥陪着赊月一起收拾过碗筷,董谷却说再跟刘羡阳多喝点。
云生满谷,月照长空,山中清涧水长流,反而游鱼停如定。
刘羡阳喝了个醉醺醺,董谷却是结结实实喝高了,一开始还摆大师兄的架子,劝刘羡阳好好跟余姑娘相处,千万莫要辜负了她,不然别说师父,他第一个饶不了刘羡阳,当了宗主又如何,就不认大师兄了吗?
喝到后来,董谷就开始说胡话了,说自己对不住师父,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当师父的开山大弟子,连累师父和宗门被人在背后说闲话。
到最后,董谷脸上的眼泪已经比喝进肚子里的酒水更多了,刘羡阳只得坐在大师兄身边,耐心听他说这些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再拦着一个劲找酒喝的大师兄。
徐小桥和赊月就没去屋子,一直待在院子里,听着酒桌上那两位的醉话酒话胡话,对视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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